赵成印的老婆肚子疼,他匆匆忙忙赶往镇上去拿药,走到半途碰上一个女人,问他,赵成印,你急慌得投胎一样要上哪去?赵成印说,王玉兰肚子疼,我去拿药。女人一把揪住赵成印的耳朵,说你再说一遍!赵成印一边趔着身体,想把自己的耳朵从女人手上挣脱开,一边着急地说,别闹了,王玉兰她正疼得在床上打滚哩,这种事可耽误不得。听赵成印这么说,女人不但没有撒手,反而把赵成印拽近了,拽得他的鼻尖碰着她的鼻尖,让他睁开狗眼看看她是谁。等赵成印看清楚女人的脸,吓得嗷的一声怪叫,问她是人是?女人说鬼的手都是凉的,我的手凉吗?经女人这么一提醒,赵成印才想起来去感受和自己的耳朵纠缠在一起的那只手的温度,手是热的。女人恨得咬牙,推搡开赵成印的脑袋,说我就是你老婆王玉兰,哪里还有第二个王玉兰?赵成印捂住火辣辣的耳朵,疑惑地问,咦,你是王玉兰,那咱家床上的那个女人是谁?王玉兰气恼地说,怪不得人家都叫你瞎驴,别胡扯了,给我回家去!赵成印听话地说,那好吧。刚走几步,又停住脚,说不行,王玉兰肚子疼得厉害,我还没去镇上拿药呢。王玉兰说拿个屁药!我就是王玉兰,我刚从镇上回来,我买了豆角和辣椒,还扯了做汗衫的花布,我肚子一点都不疼,你说你拿哪门子药呢?赵成印听王玉兰这么说,想想有理,就随着王玉兰回家了。

 

起初王玉兰对丈夫的荒唐举动一点都没在意,这种洋相赵成印出过许多回,王玉兰都有些麻痹了。赵成印眼睛近视,而且是高度近视,经常把人和物弄错,搞混淆,因此闹过很多笑话。就在前不久夜里停电,赵成印去小卖铺里买蜡烛,刚出门口就见一个人挡住去路,他想绕开从旁边走过去,不料撞在另一个直撅撅站立着的人身上,急得赵成印大喊,来人哪!来人哪!王玉兰慌忙跑过来,问他怎么了。赵成印说有人拦路抢劫。王玉兰拿手电筒照了照,原来是一棵树。王玉兰转身回去,衣襟却被赵成印拽住了,赵成印胆颤心惊地说,那边还有一个人呢!王玉兰哭笑不得地告诉他,那是另外一棵树。

 

最闻名的一回是在赵成印年轻的时候,那时候赵成印还没结婚,在当时的生产大队卫生所里当赤脚医生。临近年关的一天,马村的马跃进割了一块猪肉回家,路过队部的时候,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就拐进卫生所去看病。赵成印安慰他,不要紧,是发烧,我给你打一针盘尼西林就好了。他让马跃进趴在桌子上,褪下裤子,说是针要扎在臀部上。马跃进把手里的猪肉往桌上一撂,他自己则褪下裤子趴在了桌子的另一端。可撅着腚等了半天,却迟迟不见挨那一针,马跃进冷得唏唏哈哈地说你快点,我的屁股还露在外面呢,冻死人了。不料赵成印却说针已经打过了,交了钱就可以回家暖和。马跃进提起裤子问,打过了?打过了我咋没觉摸着疼哩。赵成印生气了,说你看你这人,我说打过了就打过了。马跃进也瞪起了眼,说我的屁股打没打过针,我自己还能不知道?两个人就这样吵开了,脸红脖子粗的,话越说越难听——赵成印指责马跃进想赖帐,马跃进则咬定赵成印讹诈人。吵吵嚷嚷闹到支书那里去,要支书给他们评理。赵成印拿出刚敲开的盘尼西林玻璃药瓶作证据,马跃进则当场褪下裤子,让支书检查他屁股上有没有针眼儿。支书瞧瞧药瓶是刚敲开的不假,又瞅瞅马跃进屁股上也确实没有针眼儿,就感到挺为难,说这就怪了,难道这针扎到了我屁股上了不成?他没法决断,这事就僵住了,暂时搁置了起来。

 

过罢春节,真相大白了。

 

马跃进一家在吃年夜饭饺子的时候品出了一股苦不啦唧的药水味。当时就把饺子端到了赵成印家里去。赵成印尝了饺馅后,露出了一脸苦相,承认他可能那一针盘尼西林打到那块猪肉上去了,问马跃进当时把猪肉放在了哪里。马跃进说放桌角上了。赵成印回忆说,噢,怪不得我往那上头擦精棉球的时候觉得表面粗糙,打针的时候也不对劲儿,咬了牙才扎进去,心说这马跃进的皮肤咋就比一般人的厚哩!

 

这件事传开来,差点让人笑掉了牙。

 

赵成印的赤脚医生也因此被撸掉了。按照支书的话说,赵成印这个人不中,瞎着个鸡巴眼,将来再把耗子药当成大安片红霉素之类的给人吃,出了人命麻烦就大了,到那时后悔也晚了个球的。这话传到赵成印耳朵里,他觉得怪委屈,嘟哝说卫生所里哪有什么耗子药?再说我戴上眼镜还是能够看清楚东西的,只不过嫌戴眼镜压鼻梁子没戴罢了。

 

另一个不戴眼镜的原因,赵成印从来没对人提起过。就是当时全大队只有两个人戴眼镜,这俩人是从城里下放来的王豫西和姬敏夫妇,都是右派,整天显出经质的样子,走起路来探头探脑的像两只鹅。而贫下中农没有一个戴眼镜的。赵成印私下琢磨,如果我戴了眼镜,就等于跟右派成了同类,站到了贫下中农对立面。再说赵成印也觉得戴眼镜难看,两只镜片像汽车挡风玻璃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接替赵成印当赤脚医生的是支书的侄子鲁大毛。鲁大毛也有个毛病,他是个跛脚。可是支书发话了,说脚有点毛病没关系,本来就是赤脚医生嘛,脚的毛病跟眼睛的毛病不是同一个性质的问题,不能混为一谈。鲁大毛初中都没毕业,当然没有什么医学知识,打什么针管疟疾,吃什么药治拉肚子,还是交接工作的时候赵成印临时嘱咐他几句。后来自然没有人再找赵成印打针了,都恐怕他找不准屁股。不过同村的人有个小病小灾的,还是时常有人找上门来讨药方,因为毕竟赵成印受过培训的,当赤脚医生期间也治好过一些人的病。赵成印有一副热心肠,总是有求必应。因此赵成印说有个女人肚子疼找他,王玉兰也就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和不妥。

 

临近村口的时候,王玉兰突然又回过味来了。开药方就开药方呗,怎么躺到床上去了?她大喝一声赵成印你给我站住!赵成印吓了一跳,站住了,回头问咋了一惊一乍的?

 

王玉兰说我问你,真有个女的躺在咱家床上?

 

赵成印实话实说是啊,她说她肚子疼。

 

那……,王玉兰问,你咋以为她就是我王玉兰哩?

 

她对我怪亲热,赵成印说除了自己的老婆谁还能对我那么亲热你说?这不明摆着的嘛。

 

咋个亲热法?

 

她让我给她揉肚子。

 

你给她揉了?揉了。

 

光揉肚子?

 

……

 

回答到这里,赵成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住口,扬手指了指村里的树梢岔开话题说你看炊烟都升起来了,该做饭了,我的肚子饿的咕咕叫唤哩。王玉兰跺了一下脚,说你甭想瞒天过海,不把事情说清楚你吃个屁饭!赵成印见赖不过去,就忸怩了一下,脸有些红,吭吭哧哧说刚开始是揉、揉那个肚子,揉了一阵我的手就不听话了,我管不住它,它老是爬上爬下的。赵成印大概为了把事情表述得更加生动形象些,他伸出手在王玉兰身上比划着,那只手像一只螳螂似的,一会儿爬到王玉兰胸脯上,一会儿又爬到王玉兰大腿上。王玉兰拨开赵成印的手,呜呜哭了,哭着说,你爬来爬去尽找些好地方。赵成印一本正经纠正说,不是我爬,是我的手爬。王玉兰说手爬……呜呜手爬就不得了,你人还想爬上去呀呜呜。赵成印见女人哭得伤心,心也软了,伸出手替她擦泪,可手却擦错了位置,擦到她脑门子上了,往下挪挪,结果又太靠下了,擦到她下巴上去。王玉兰被惹笑了,抬起袖子自己擦干眼泪,说去去,一边呆着去,笨手笨脚的,谁稀罕你黄鼠狼给鸡拜年假惺惺的装好人。又问,我问你,你真没爬上去?这问题就有些严重了,赵成印急得顿了顿手,说天地良心,她肚子疼得打滚,我再爬上去趁火打劫还算个人吗?王玉兰见他这么说,没有再吱声。

 

这天夜里睡觉,王玉兰给了赵成印一个无言的背。赵成印冒上来几回扳过女人身体的念头,都没敢下手。

 

依着王玉兰的脾气,她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她咽不下这口气。王玉兰认定,苍蝇不叮没有缝的鸡蛋,一定是哪个不要脸的女人企图钻赵成印眼睛不济的空子,假装肚子疼冒名顶替自己送货上门勾引赵成印。王玉兰盘算好了,她要采取行动找出那个狐狸精,要她的好看。可寻找狐狸精的工作并不便利,随后的几天里毫无进展。动不动王玉兰就不服输地嘟哝,我就不信找不到她。赵成印虽然因为近视眼睛不怎么好使,可他耳朵挺灵敏,问老婆王玉兰在找什么。王玉兰说找狐狸。赵成印就说,你看你这人,咱这里连野兔都快绝种了,哪里还有什么狐狸?王玉兰阴阳怪气说怎么没有?前些天还有一只狐狸跑到咱家床上闹腾哩。赵成印知道王玉兰还没忘那个茬,唯恐再多嘴引出什么麻烦,就不吭声了。

 

就在玉玉兰几乎失去信心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这天赵成印和王玉兰俩口子正在家吃饭,姬小娜的大儿子鲁一,慌慌张张跑进来说,成印叔,我娘让你去呢!赵成印放下碗问你娘她咋了?

 

鲁一说她肚子疼。

 

一听说肚子疼,王玉兰眼睛亮了,她问,你娘是不是让你成印叔去给她揉肚子?

 

不是,鲁一说,她有话要跟成印叔说。

 

说完鲁一又慌慌张张跑走了。屋里只剩下赵成印和王玉兰了,王玉兰盯着赵成印,鼻孔里哼了一声,赵成印吓得手一哆嗦筷子就掉了。王玉兰又哼了一声,赵成印紧张地从饭桌前站了起来。等王玉兰鼻孔里哼出第三声的时候,赵成印已经一只脚跨出门槛,拉出一副随时逃跑的架势。王玉兰终于开口说话了,王玉兰说你是不是等不及了?等不及你就去呀。赵成印扶着门框解释说,不是等不及了,我是怕你哼,你一哼我心里就发虚。王玉兰说那好吧,我不哼了,咱坐下来慢慢说。赵成印就势坐在了门槛上,屁股刚挨到门槛就烫了似地重新站了起来,说不能慢慢说,姬小娜她还在等着我呢。王玉兰忍不住发火了,这么说你还是等不及了!赵成印说不是我等不及了,姬小娜恐怕比我还着急哩。王玉兰气坏了,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着赵成印的鼻尖,说好啊,好啊,当着我的面你们就这样急得火烧火燎的,背后不定怎么折腾呢!赵成印越想说清楚越说不清楚,憋得满脸通红,最后憋出了一名话,我们背后怎么折腾了?不就是亲过一回嘴嘛!

 

王玉兰的脸刷地白了,说你们亲嘴了?

 

就一回,赵成印几乎是小声嘟囔了。

 

王玉兰身体晃荡了一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捂住脸,游丝一样纤细的哭声从指头缝里挤出来,缠绕的满屋子都是。正在这时,姬小娜的儿子又慌张地跑过来,这回来的是鲁二。鲁二比他哥鲁一的性子急躁,他不由分说,拉住赵成印的胳膊就往外走。赵成印趔趄着身子,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院门。王玉兰的哭声顿时变得嘹亮了。

 

本来王玉兰在脑海里留下的嫌疑人就有姬小娜,只是王玉兰后来把她排除了。姬小娜有嫌疑主要原因是她是个寡妇。虽然姬小娜是个容招惹事非的寡妇,但她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黄脸婆,基本构不成威胁,况且她整天病怏怏的,腰佝偻着,满脸褶子,估计赵成印根本看不上她。跟姬小娜比较起来,王玉兰自认为她起码比姬小娜身上的肉多。不料偏偏正是她。

 

姬小娜是当时右派分子王豫西和姬敏的女儿,那时候的姬小娜当然不是如今这个灰头土脸的模样,那时候的姬小娜走起路来扭来扭去的脚下充满弹性,天真烂漫得像一只百灵鸟,不像她父母整天愁苦个脸。大队里要成立个宣传队,支部就说,让姬小娜那妮子参加吧。有人不同意,说她是右派子女。支部瞪眼说右派子女咋了?你看看咱乡下的闺女哪个有人家腰软,跳个舞啥的你能中?支书一句话就让姬小娜成了宣传队员。姬小娜激动得什么似的,上了台就格外卖力气。有一个表演唱的节目《公社是棵长青藤》,要求队员一边唱一边跳,还得同时用竹筷敲打着手里的盘子。别的姑娘唱和敲打盘子还凑和,但跳起舞来却拘谨得很,一个个僵胳膊僵腿的。只有姬小娜跳得如同春风杨柳,胳膊腿摆开的幅度足够大。支书挺高兴,在台下夸奖说,你看看,你看看。话还没落音,就听见嗤啦一声,姬小娜的裤子烂了。姬小娜并不知道自己的裤子烂了。她正陶醉在舞蹈中,别的姑娘都目瞪口呆地停了下来,姬小娜还在独自一个人扬胳膊抬腿跳得欢实。支书站起来,大吼,别跳了!姬小娜停下来,还不解地眨巴着毛茸茸的眼睛。支书问你的裤子烂了你知道不知道?姬小娜低头瞅瞅自己的下身,突然脸变的通红,忙夹紧双腿蹲了下去。姬小娜在众目睽睽之下,蹲在简易的舞台上捂住了脸。台下的观众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震惊得愣倒,整个演出现场一派阒静。正值夏天,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燥热异常。但很快人们就回过神来,人声鼎沸一下子就盖过了蝉鸣。许多人在喊,姬小娜滚下来!滚下来!有些青皮子趁机起哄,姬小娜,站起来抬腿让大家瞅瞅!

 

为了这件事,大队干部们还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起初反对姬小娜上台的人抓住了把柄,说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这个右派子女存心要抹宣传队的黑嘛!支书脸上挂不住,就说话也不能那么说,姬小娜也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自己的裤子会烂。反对的人说,那她姬小娜为啥把裤腿剪得那样瘦?你看看那贫下中农穿的大裆裤子多宽松,就是把腿翘到天上去也不会烂。支部说人家毕竟是城里头下来的妮子,穿个瘦裤子属于正常现象,再说她裤子烂了也没有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不看人家里面套着短裤的吗?反对的人说,就是看不到什么东西才让人生气的,你想想,要是啥都露出来让大家看个明明白白,谁还会有个啥牵挂头?越是捂着盖着越是叫人想入非非,再说她那短裤窄巴巴的也叫短裤吗?那叫遮羞布!叫欲盖弥彰!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再看看贫下中农哪个在大裆裤子里头又碍事绊脚地套个短裤?要是全国人民都不穿短裤,那能为国家节约多少布料,做多大贡献啊!我看姬小娜那一套纯粹是资产阶级情调!支书辩论不过人家,想想也是,他本人也没有套什么短裤,也恼了,明天我叫姬小娜打扫大队的公共厕所去,看她还臭美不臭美。

 

右派夫妇气得不轻。王豫西气得翻白眼,眼镜从鼻梁上滑脱下去,跌断了一只眼镜腿儿。姬敏干脆直通通地仰面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口吐白沫。王豫西到底是男人,比较坚强些,他翻了一会儿白眼就没事了,摸鱼一样摸到眼镜,一手扶着镜框一手去掐姬敏的人中。掐了半天,姬敏总算吁出了一口气。可她从此变得手脚冰凉,神志恍惚,浑身软耷耷的没力气,再也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姬小娜人瘦了一圈,低眉颔首,走路专捡路边和墙根,她不愿意走在人前面,要是后边有人赶上来,她就停住脚,等人走过去她才迈步,好像时刻耽心着裤子再扯烂了。姬小娜换上蓝布大裆裤子,村里人时常见她裤脚上溅满屎粪点子。

 

后来这个姬小娜嫁给了接替赵成印当大队卫生所赤脚医生的鲁大毛。开始鲁大毛还不怎么乐意要姬小娜,觉得姬小娜不够理想,嘟嘟囔囔埋怨支书,说叔呀,咱大队有那么多鲜亮的姑娘,你随便捞一个介绍给我,也比这个姬小娜强呀。支部问姬小娜怎么了。鲁大毛说,姬小娜的爹娘是右派咱就不去提它了,姬小娜本人那个烂裤裆的名声,让我的脸往哪搁啊?再咋说我现在也是个赤脚医生,不是个普通老百姓了啊。听了这话,支书就做侄子的思想工作,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跛个脚还想找个没雀没麻的大姑娘?我看你跟姬小娜弯刀就着瓢切菜正合适。人家姬小娜没有那个污点,说不定还不会嫁你。鲁大毛蔫蔫地绷住嘴,不吭声了。可他思想没通,觉得自己委屈,跟姬小娜结婚后经常喝兑水的医用酒精,借酒浇愁。喝醉了就通红着眼睛打姬小娜,到处扬言要治掉姬小娜的臭毛病。人家问他治姬小娜的什么毛病,鲁大毛咬牙切齿说,这个鸡巴女人,到现在她还穿着短裤哩!

 

尽管鲁大毛一百个看不上姬小娜,但他还是没误了让姬小娜生了两个儿子。大概鲁大毛觉得有了两个儿子就算完成了此生的任务,就在一个醉酒后的雨夜里,从卫生所回家的路上把脸埋在水泡里死乞白赖地不肯爬起来了。鲁大毛死的那年,正好有一个返城的机会,那时候姬小娜还不到三十岁,可她没有离开村子。村里人猜想,她可能是放不下两个儿子。

 

如今,姬小娜成了黄脸婆,没有人再记得她曾经是个城里人了。王玉兰思来想去,最终把姬小娜从勾引赵成印的人选中剔除出去了。她觉得姬小娜已经不具备打动男人的姿色,这一点她有把握。不过对她怀疑的那两个年轻媳妇,王玉兰心里就没了底,和那俩女人比较起来王玉兰没有了身上肉多的优势,不但没有优势,而且可以说明显处于劣势,因为她们比她王玉兰年轻一大截子,身上的肉不仅多而且质量好,又白嫩又磁实的。更关键的是女人的性情,她们都生得狐眉狐眼的,特别能招引男人。没想到赵成印放着嫩草不吃,竟然……

 

这个没出息的!王玉兰骂了一句。

 

王玉兰不哭了,她从地上跃起,擦干眼泪就往姬小娜家里去。

 

说实在的,赵成印心里并不比王玉兰轻松。走到临近姬小娜家的时候,赵成印的一只脚扑通踏进了粪坑里。一来是因为她眼睛看不清路,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不到实处,二来是因为他心里慌乱得不行,走起路来俩腿光打摽。都三十多年了,那事可一直在心里搁着,他猜不出姬小娜今天找自己究竟要干什么。这个女人怪怪的,一个村里头住着,三十多年竟然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即使走碰面也是眼光躲躲闪闪的,弄得赵成印一见她就心里发毛。

 

大约就在赵成印把那一针盘尼西林打进马跃进的猪肉里的前几天的一个傍晚,赵成印在大队卫生所里围着煤炉子烤火,门哐当开了。赵成印不情愿地站起来去关门,骂一句他妈的又开了。这狗日的风。那天傍晚下着雪,西北风刮得紧,门已经给刮开好几回了,那阵子赵成印正跟王玉兰搞对象搞得你死我活的,头天约好那天后晌王玉兰要来的,可迟迟不见王玉兰来,每回风刮开门赵成印都以为是她来了,热烈着一张脸迎上去,结果迎到的都是冷风。赵成印烦得要命,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王玉兰肯定不会来了。所以当门又一次哐当被撞开的时候,赵成印从煤炉前站起身骂了一句就走过去,咣地将门一关,干脆闩上了门栓。闩好门转过身来,赵成印着实狠狠惊喜了一家伙。王玉兰正站在她面前,落了一头一肩的雪。赵成印扑上去拦腰抱住了王玉兰,埋下头心急火燎地寻找王玉兰的嘴。

 

其实那个落了一头一肩雪的姑娘根本就不是王玉兰,而是姬小娜。姬小娜表演唱《公社是棵长青藤》跳舞跳烂了裤子,她的右派母亲姬敏就气得卧床不起了。被赶出宣传队以后,为了替母亲治病,姬小娜除了打扫大队的公共厕所和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就是掂一把铲子去田野里寻找铺地红。铺地红是一种中草药。那时候公社收购站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量收购晒干的铺地红,五分钱一斤。挺贵的,鸡蛋才五分钱一个,拿一斤铺地红就能换回一个鸡蛋了。姬小娜他们家下放的生产队离公社比较远,收购站在本大队设了一个代收点。这个代收点就是大队卫生所,由当时的赤脚医生赵成印负责收购。整整一个秋天,姬小娜都在田野里转悠着铲铺地红,然后晒干卖到大队卫生所里去,换了钱,再从卫生所买回母亲所需要的药。姬小娜被错亲了的那个傍晚是她最后一次去卫生所里去卖铺地红。入冬之后,地都翻犁了起来,田野里没有了铺地红,即使路旁沟畔有一些枯死的,雪一封严也找不到了。那一次去卖的铺地红不多,一个手绢就包完了。

 

刚开始赵成印当然不知道亲错了人,他把姬小娜当成王玉兰,毫不犹豫就将自己的嘴摁到姬小娜的嘴上。但是赵成印的舌头遇到了障碍,姬小娜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姬小娜的嘴说不出话,只好用鼻孔嗯嗯着,身体使劲扭来扭去的。直到这时赵成印还认为自己搂着的是王玉兰,以前王玉兰跟他赌气,或者故意逗他,也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也是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不肯就范。遇到这种情况,赵成印有的是经验,只要他腾出一只手钻进王玉兰的衣襟下边,她立即就会老实了。这一招蛮灵,几乎屡试不爽。这一回赵成印故伎重演,长驱直入将一只手钻进姬小那的衣襟下,强硬占领了姬小娜光溜溜的乳房。姬小娜的身体果然就不再扭来扭去了,只是一个劲儿地颤抖,抿紧的嘴唇也不由自主的张开了。等赵成印真正亲到姬小娜的时候,他才知道坏了。妈的,肯定是亲错人了。味道不对头。王玉兰嘴里的味道赵成印再熟悉不过了,以薯干面和蒸野菜为主,混合着口水的腥甜。这个姑娘不一样,隐隐带有野薄荷的凉,清新,但又不全是,还有一种温软,醇,既矛盾又和谐,反正怪让人陶醉的。赵成印的心怦怦狂跳,心说快撒手吧,快松口吧,弄错人了!可手和嘴根本不听指挥了,它们箍得更紧贴更牢实,蛮不讲理的。赵成印将自己的眼睛偷偷睁开一道缝,鼻尖对鼻尖的,就算眼睛再近视也能看清对方的脸了。赵成印吃了一惊,怎么是她呢?怎么会是姬小娜呢?姬小娜的脸羞红得如同一只熟透的灯笼柿,她双目迷离,睫毛扑簌簌地跳。

 

姬小娜他赵成印当然认识,何止认识,可以说印象特别深刻。赵成印记得,他头一回见姬小娜是在他们家刚下放来的那天。那天一辆牛车吱扭作响地行走在村外的路上,牛车驮着行李和他们一家三口。赵成印背着药箱出诊正碰上他们。右派王豫西和姬敏哭丧着老脸,姬小娜却活泼得多,她东瞅西看的,见什么都新鲜的样子,还从行李上站起来和正用架子车往地里送粪的社员打招呼,她说,嗨,你们怎么不把粪盖上呀,臭烘烘的?要讲卫生知道不知道?当时赵成印听了既好气又好笑,心说拿啥盖上粪?拿你们家的被褥还是拿你身上穿的褂子呀?嫌粪臭你就别吃香喷喷的馒头。做馒头的面是麦子磨成的,而麦子是吸收了粪里的养分才长出来的。后来赵成印知道了女孩子的名字叫姬小娜,就感到非常别扭,她怎么不随她爹姓王,倒要随她娘姓姬?一个人的姓是祖宗传下来的,说改就改了?最让赵成印意外的是姬小娜竟然说普通话,就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似的。大队成立了宣传队,王玉兰和姬小娜都是宣传队的队员,赵成印时不时要去看王玉兰,看见姬小娜的次数就多了。那时候搞对象不像现在,在人眼皮底下也挡不住俩人亲热,那时候感觉搞对象挺见不得人的。赵成印去了宣传队化妆室,装作随便溜跶到这儿来的,还装模作样问,今天表演啥节目啊?瞅准别人背过脸去的空子,就朝王玉兰挤眉弄眼,王玉兰则伸出胳膊朝赵成印比划。赵成印的意思是,王玉兰你出来,咱上小树林里去!王玉兰的意思是,赵成印你先出去等我一会儿,别让人看出破绽!别人一扭回脸,俩人又没事人似的,王玉兰忙着描眉画眼,赵成印一副闲溜跶的派头。俩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亲热,王玉兰提到最多的就是姬小娜。姬小娜这,姬小娜那,一会儿骂姬小娜爱出风头,一会儿夸姬小娜衣服样式好看。姬小娜表演《公社是棵长青藤》出了事,王玉兰的一张脸愁成了咸菜疙瘩,说这叫姬小娜往后咋抬头见人呀?好像不是姬小娜的裤子烂了,而是她王玉兰的裤子烂了。可眨眼的工夫,王玉兰又忿忿地说,姬小娜活该!谁让她穿那么瘦的裤子啦?谁让她抬那么高的腿啦?过几天再见到赵成印,王玉兰就咬着赵成印的耳朵告诉他,她也做了像姬小娜一样的短裤,连颜色也一模一样,也是红的。就是在那一回,王玉兰上了当,让赵成印占了大便宜。赵成印故意装作不相信,哄她,说我不信。王玉兰说真的,赵成印说我就不信。王玉兰说真的。赵成印说我就不信。王玉兰急得跳脚,说人家真的做了一条红短裤嘛,不信我叫你亲眼看看!一赌气王玉兰就当着赵成印的面脱下了裤子。赵成印推说眼睛近视看不清楚,俯下身去。当然,赵成印不仅仅看了王玉兰的短裤。事后王玉兰噘着嘴,眼泪汪汪地埋怨,说人家只叫你看看短裤,你咋得寸进尺了?赵成印嘿嘿笑了。笑罢猛地收敛起笑容,严肃地板起面孔学着大队干部的腔调,说那窄巴巴的叫短裤吗?那叫遮羞布!叫欲盖弥彰!叫此地无银三百百!王玉兰吓傻了,不敢哭了,说成印你别生气,只要你不把我穿短裤的事说出去,你想啥时候那个就啥时候那个,我随叫随到,中不中?赵成印板着脸,干咳一声,说这个这个,就看你的态度啦。王玉兰一走,赵成印喜欢得一蹦好高。

 

在那个落雪的冬天的傍晚,赵成印想那个了,可王玉兰没有来,来的是姬小娜。赵成印抱着姬小娜,亲着姬小娜,脑子里乱哄哄的,欲罢不能,欲罢不能啊!仿姬小娜在唱,社员是那个向阳的花呀,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呀……,敲打着盘子,胳膊腿一扬一扬的,一道红色闪电划过,又一道红色闪电划过。脑袋一热就想,管它呢,反正我的眼睛近视哪个都知道的,加上天色模糊,出个三差两错也是免不了的呀。赵成印浑身热血奔突,喘气粗了,他的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朝姬小娜下身伸过去。

 

啪!

 

咦,什么声音?赵成印奇怪了。

 

冷风挟裹着雪花灌进来,赵成印一个冷颤就醒了。看见门敞开着,自己两条胳膊还箍着,只不过箍着一个空,不见了姬小娜。想了一会儿,赵成印明白刚才啪的声音是姬小娜掴在自己脸上的一个嘴巴。赵成印后悔了,我这算哪门子事呢?要流氓?强奸未遂?越想越怕,自己照那半边没挨嘴巴的脸又补了一个嘴巴。

 

此后的好些天,赵成印一直提心吊胆,等着什么轮到他头上来。可是没有。姬小娜再也没有来卫生所为她母亲买过药。代替姬小娜来买药的是右派王豫西。王豫西跌断的那条眼镜腿儿用棉线拴着,没拴牢,眼镜像一架浮桥似的在鼻梁上直晃悠。赵成印心里忐忑不安,讨好地帮他拿伤风止疼膏粘了眼镜腿儿,为了跟黑镜框对色,还在止疼膏上涂了墨汁。赵成印乘机就近观察,见王豫西一副懵里懵懂的样子,知道姬小娜嘴严实没有乱讲,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年轻时做下的荒唐事,这个姬小娜还要纠缠到何时?

 

赵成印将那只脚从粪坑里拔出来,磨磨蹭蹭跺着脚,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对策。

 

正躺在床上呻吟的姬小娜见赵成印进来,就对两个儿子说,我跟你成印叔有话说,你们先出去,在门外守着,别让人进来。

 

鲁一和鲁二来到门外。

 

远远地,王玉兰甩动胳膊风快地走过来。兄弟俩见了,虎视眈眈迎上去。

 

大兄弟忙呢?平时王玉兰称呼鲁一和鲁二大侄子的,这回却改称呼了,还赔着笑。

 

鲁一扭脸问鲁二,咱俩忙不忙?

 

鲁二有些结巴,不、不忙。

 

王玉兰瞪瞪眼,压低嗓门神秘地说,可有人忙着哩!

 

兄弟俩愣头愣脑问谁?

 

傻孩子!王玉兰又改称呼了,还能是谁,你娘跟你成印叔呗。你们想想,孤男寡女在一块能干出啥好事!

 

鲁一沉下脸说你咋平白无故糟贱人?

 

鲁二说,撕烂你的臭嘴!

 

好好,王玉兰摇着手说好好,算我多管闲事,等会儿你娘受欺负了可不能怨我。说完拔腿就走。

 

鲁一和鲁二对望一眼,慌了,撵上去,一人拖住王玉兰的一只衣袖,说婶子你千万别生气,我们年轻没经验,全靠您指点呢。

 

王玉兰停住脚,听我的?

 

那当然,兄弟俩点头。

 

王玉兰说,那好吧,你们守住门,我进去。

 

蹑手蹑脚,王玉兰猫腰到窗户低下。她探头看见狐狸精姬小娜躺在床上,而她不争气的丈夫赵成印像虾米似地弓着腰站在床前。王玉兰恨得咬牙。

 

躺在床上的王玉兰有气无力地说,我快完了,就像秋天的树叶,风一吹就要落了。可是临咽气之前我要证实一件事,不然死了也闭不上眼。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证实那件事,成印,你能跟我讲实话吗?

 

赵成印点头说能。

 

一定是实话,行吗?

 

行。

 

好,你能跟我讲实话,不管结果如何,我死也瞑目了。成印,你还记得那个傍晚吗,下着雪,三十年前?那天我是最后一回去卫生所卖铺地红了。我真后悔没把夏秋时节铲的铺地红积攒下来一些,那样可以细水长流,就是冬天我也能去卖铺地红了。可是那时候我傻,等雪下来了我才着急了,没有铺地红,我还找什么借口去卫生所呀!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我一趟趟去卫生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去看你。成印啊,你大概不知道当时你在我眼里有多帅,你的上衣口袋里总是插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钢笔,一样是体温表。别人口袋里也有插钢笔的,你却多一支体温表,挺特殊的。那支体温表还有一个塑料外套,颜色是天蓝的,我没记错吧?还有一种打动我的是你皱眉的样子,我明知那是因为你眼睛近视的习惯动作,可我就是喜欢。我在宣传队的时候,你一有空就去化妆室里转悠,还装模作样问,今天表演啥节目呀?其实我心里明白,你那是去看我的。我显然没有猜错,每当别的姑娘不注意的时候,你就对着我化妆的镜子挤眉弄眼,那滑稽的样子我现在一闭眼还能想象出来,挺逗人的。可是那时我心高气傲得很,我故意不扭回头看你。我知道自己在宣传队里的姑娘中间有多出众。开始我并不清楚自己喜欢上了你,只是每当你来看我的时候,我就感到乐滋滋的。真正清楚自己喜欢上了你,是在那天演《公社是棵长青藤》跳舞烂了裤子的时候,当时舞台下乱了,喊声震天,我捂住脸蹲在舞台上,心里一遍遍地说,成印呀成印,我让你出洋相了,我给你丢人了!后来大队让我打扫公共厕所,我就躲在厕所里偷着哭。我悔得连肠子都青了,我想你再也不会理我了,就像当初你对我挤眉弄眼我不理你一样,我真是自作自受啊。但我不死心,我一定要试试你心里还有没有我,我就去卖铺地红了。可每回去卫生所,你对我都是不冷不热的,叫我实在弄不明白你心里的想法。

 

那个落雪的傍晚,最后一次去卖铺地红了。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在这次开口当面问问你,要不就没机会了。可我没想到,我刚一进去你就闩上门,扑过来抱住了我,发疯地亲我,还用一只手攥紧我的胸脯。当时我的头就大了,浑身一个劲儿地哆嗦。成印啊,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一个男人第一次对我那样,我是说,第一次抱我亲我。太突然了。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好怕呀。当你的手伸向我下身的时候,我猛地挣脱开你,甩了你一个大嘴巴,就冲出门外。跑到半路上,我突然停住脚,我的脑子完全清醒过来了。我想我这是怎么了?我一趟趟去卫生所里卖铺地红,不就是为了证实赵成印心里还有没有我吗?他一见我就抱住我亲我,不表示他还喜欢我吗?或许他也和我一样意识到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了,太激动了,太莽撞了。我怎么能动手打他呢?我傻愣愣地站在雪地里。天完全黑下来了,风呜呜地吹响路边的树梢,四周白茫茫一片。我想着你一个人呆在卫生所里痛苦的样子,越想越恨我自己。我知道我又错了。我老是犯错。我真是太傻了。但我不敢回卫生所了,你肯定不会原谅我的。我就那么在雪地里站了好久,直到我眼神不好的父亲磕磕碰碰找过来,我才回家。我撒了慌,说我迷路了。那一夜,我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流了一夜泪。我流着泪掐那只打过你的手,咬那只手,直到那只手变得又青又紫。后来我又用那只手摩挲自己的脸,不管怎么说,它实实在在贴过你的脸,我把那只手贴在脸上,就当是我的脸和你的脸贴在一起了。我就那么手贴在脸上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发起了高烧。

那场高烧持续了三天,烧退后我又去了卫生所。我还怀着一线希望。那天我从窗户里看到你抱住一个姑娘亲,那个姑娘当然不再是我,她是王玉兰。看来还是迟了。我知道王玉兰在宣传队那会儿就追你,你去看我,每次你走后不久她都找借口走开。那一巴掌肯定让你彻底失望了,你终于接受了王玉兰。你跟王玉兰结婚后,我嫁了鲁大毛。鲁大毛的脚跛不跛的我不怎么在乎了,就连他喝醉酒打我折磨我,我也不当回事了。因为鲁大毛接替你当了赤脚医生,那支体温表插在了他上衣口袋里,起码这一点他跟你以前是一样的。更主要的是我有理由去卫生所了,虽然你已经不在卫生所,但我呆在卫生所里能够想象你那天傍晚亲吻我的情景。鲁大毛死后,我父母们右派问题平反了,回城了。其实我也能回城的,连工作都替我安排好了,可是我放不下你。成印啊,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好像着了魔,就是放不下你。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留在村里。我想我总算做对了一回吧?

 

说了一大堆话,姬小娜有些累了,停下来闭上眼喘息。赵成印听得脑门上直冒汗。歇了一阵,姬小娜睁开眼望着赵成印说,成印啊!我现在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赵成印说,哎。

 

我问你,当年你天天往宣传队的化妆室里跑,是不是去看我?

 

可不是嘛,我一天见不着你,就像丢了魂似的。你倒好,没心没肺的,板着脸连理也不理我。王玉兰倒是热粘皮,老是撵在我屁股后头要跟我谈。你说我跟她有个啥谈头?我哪能看上王玉兰呀,我嫌她腿太短,跳起舞来像驴尥蹶子似的。

 

听了赵成印的话,姬小娜吃吃笑,脸上竟泛起了红晕。窗外偷听的王玉兰气得跺了一下脚。赵成印听见动静,说咦,外面啥咚的一家伙?姬小娜不经意地说,可能是猪拱圈拱掉了一块砖吧!别理它。又问,那我问你赵成印,那个落雪的傍晚,你见了我就抱住亲,你是怎么想的?赵成印说,我口才不好,恐怕表达不出来,就用身体把想说的话给表达了。

 

姬小娜似乎呆了一会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半天才扭回脸,说你知道吗?当年插在你上衣口袋里的体温表,我至今还收藏着哩。姬小娜从枕头底下摸索出来,果然是那一支,塑料外套呈三棱形,颜色是天蓝的。在脸上贴了贴,姬小娜双手捧着递给赵成印,说你留着吧,留个念想。好了,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了,你能答应我吗?

 

赵成印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啥要求,你尽管说。

 

再亲我一回。

 

亲……哪儿?

 

嘴。

 

赵成印浑身的血突然之间就奔流起来了,他不知所措地摸着裤缝子在屋里转了一圈,嘴上嘟哝说这合适吗?这恐怕不合适吧?姬小娜不说话,她躺在床上安详地闭上了眼,微张着嘴静候着。赵成印转了一圈后停住脚,心一横就俯下身子。王玉兰轻手轻脚溜进屋来,一把推开赵成印,代替男人鸡啄米似地亲了一下姬小娜的嘴唇。闭着眼睛的姬小娜哪里知道已经偷桃换李,轻声说,成印,谢谢你。两颗泪珠从眼皮底下鼓了上来。

 

出了屋,王玉兰连连啐了几口,大声嚷嚷,赵成印,日你个亲娘,要不是为了不让你再占一回便宜,我哪会跟个死人亲嘴!

 

门外的鲁一和鲁二听到了,急忙跑进来,伸长脖子问我娘她咋了?

 

王玉兰气呼呼地说,你娘上西天了!

 

兄弟俩听了,嚎啕大哭着冲进屋去。

 

一出院门王玉兰就冲着赵成印跳脚,赵成印,你今天要跟我说清楚,你心里到底是有我还是有那个狐狸精?赵成印胆怯地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有你。王玉兰伸手去揪赵成印的耳朵,说那你咋跟她一唱一合,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赵成印趔着身子躲闪,说你看你这人,咋动不动就揪人的耳朵?反正她就要死了,捡那些好听的话说,还不是哄她高兴嘛。王玉兰想想说,这还差不多。随后就提出了一个疑问,姬小娜这个女人也真是邪门了,人家占了她的便宜,她反倒要谢人家。赵成印也觉得奇怪,说就是,三十多年了,她还藏着一支破体温度表有啥用?王玉兰一见体温表又来气了,劈手夺过去,说不明摆着的嘛,她肯定是这里头出了毛病!说着就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赵成印的脑袋。

 

回到家里,赵成印和王玉兰出于好奇,争抢着要打开体温表的塑料外套看个究竟,却怎么使劲也弄不开。仔细瞅瞅,有用火烧烤的痕迹,原来是有意焊住的。他们不死心,想了各种办法,找来了一把锤子,终于把外套敲开了。里面竟然是空的,根本就没有体温表,什么也没有。赵成印一见就伤心地哭起来,姬小娜,说好了要给我留个念想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给我留了一个空?说起来我够冤枉的了,就为了我眼神不好占过你一回便宜,结果害得我提心吊胆,将一针盘尼西林打到马跃进的猪肉里去,丢了赤脚医生的差使。姬小娜,我可跟你挑明了讲,亲你头一回的是我,最后一回亲你可赖不上我。生前你已经折磨了我许多年,死后还想缠住我不放,那可办不到!王玉兰也跟着呜呜哭了,她哭得比赵成印更伤心。

 

赵成印抹了一把泪,问她,你哭啥?

 

王玉兰回答说,我哭我的男人,我的男人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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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体温表发布于2021-06-01 19: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