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夜,喀喇昆仑山依然贼冷、贼冷。从冰山雪岭间盘旋而来的长风,裹起细碎的砂粒,拍打得车体啪啪作响。

  脚下,是高原戈壁地段。路,很平,坡,也不甚陡,可是车子依然像从前线指挥部卫生队开出时那样子,渐渐地,渐渐地…

  "同,请开快一点儿。"

  我急了,又一次催促道。

  驾驶员——一个嫩里嫩气的小战士,就像压根儿没闻声我的话,双手牢握着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地睽睽着前面的路。一个小小的坑,一块碗口般的大石头,他都要减速绕过。

  我实在忍不住啦,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

  "喂,请你开快点,开快点,听到了吗?"

  他这才慢慢地扭头看了我一眼,不急不忙地说:

  "这车,不克不及开快。"

  "咋?又不是在大城市里,开快了***要罚你的款!"

  "这车,是不克不及开快。"他自言自语似地,又重复了一句。

  "真见啦!"我没好气地说,"难道车箱里拉的是玻璃,是炮弹,一开快就会颠碎?会爆炸?…"

  "你!"驾驶员怒冲冲地甩过头来,瞪圆了眼睛盯着我,搐搦的脸冷峻得像块冰岩。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仍以他那平和的语气说,"你不知道,这车…这车有弊端,只能跑这么快。"

  "啊,那…耽误了病员怎么办?"

  "别急。不怕慢,只怕站,我们就如许不停地走,误不了事。"

  驾驶员气坚毅、沉稳。看来,催促他是没有用的了。我把头往后垫上一靠,想像着病中的上官星,心里跟猫抓一样…

  昨天早晨,在山下基地医院,矮矮胖胖的女院长扭着困难的身子,亲身到盥洗间找到我,要我顿时出发往5700哨卡处理一名病员。这种事以前常有,哨卡上的医生外出不在,立时又没有车辆,前指卫生队的人又抽不脱手,就直接从医院派人往。凡是派我们卫生员往的,一般都是轻病号,我们的任务是能治的就在山上治,治不了的就接下山来。这差使,很苦,但我们都把它看得很荣耀,只要往上那么一两次,日后就可以在人前自豪地说:"我往过前线哨卡!"我们姑娘们说这话时的自豪劲,决不亚于拿破仑手底下的士兵说:"我到场过奥斯特利茨战争!"

  可此次又派我往前卡,却是我没有想到的事。一个多月前,我往5700哨卡处理病员,途中就败在了天神大坂上。自然,一提起5700哨卡,我就禁不住胆怯,但我还是愿往的,愿往。那儿,有一颗星,一颗闪烁着怪异光亮的星…

  不知此次领导怎的开了恩,竟派了救护车特地送我。赶到前指卫生队时,己是后子夜了。这儿,是喀喇昆仑山的腹地,间隔5700哨卡还有足足一半里程。再往前,这种轻底盘的救护车便难于翻越海拔高而又路势艰险的大坂了,须得换车。像是预先约定好了,一辆军车亮着两束昏黄的侧灯,静静地等候在卫生队的院落里,车箱,用帆篷严严实实地罩着,夜色下看上往如同一块巨大的岩石。

  卫生队队长送来一听桔子罐头,我坐在门前台阶上仓促吃了几口,就支撑着酸疼的腰身向车子走往。执行这种任务,往往都是在车上过夜。

  忽然,我盯着驾驶室门上的车号怔住了:庚2-00112,这不是上官星的巡逻卡车吗?"小星,小星!"我禁不住喊了起来。

  从车后走出个年轻的战士,满身油渍,两眼怔怔地看着我:

  "你喊的是上官班长吗?"

  "是的,他人呢?"

  "病了,在哨卡上。"

  "啊,原来病的是他!"我非常吃惊,忙问,

  "什么病?"

  "不知道,我单独来前指执行任务已经三天了,刚刚听说。"

  "你是…"

  "我是这台车的预备驾驶员。"驾驶员像是要笑似地咧了咧嘴,"没关系的,我们班长那身体,什么病,敷衍上几天就都好了。上车吧。"

  他说罢,接过我手里的供氧箱和急救包,放进了驾驶室…

  可是您瞧这车…我忍不住在私下里骂起了卫生队的领导:真低劣,明知道是件火烧眉毛的事,却怎么不弄一辆好车让我搭?!

  "您是玉轮同道吗?"

  "什么*玉轮*,我叫秦月!"

  "噢,这就对了。都说您对病人体贴进微,像玉轮一样温柔…"

  进来的是位方头前脑,风尘仆仆的战士,一手拎着皮帽,一手挟着大衣;头发乱草木凌乱的像堆野草,黑乎乎的短须罩满了脸圈;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和汗腥味,仿刚刚探险回来。

  "您看病吗?"我诧异地打量着他,挪过一条板凳。

  "不,在我们喀喇昆仑山上,真正有病的人是用担架抬下来的。我…借你一点儿东西用用。"

  他说着,把大衣和皮帽放在板凳上,从桌上的搪瓷盘里拿起剪绷带用的剪刀,对着挂在墙角的一面小方镜,喀嚓喀嚓地修起髯毛和头发来。

  我一愣,叫道:"哎呀,你怎么跑到这儿刮脸来了?这儿是给不住院病人看病的室呀!"

  "知道。脸是人的门面,*给不住院病人看病的给不住院病人看病的*,不就是诊修门面的吗?"他慢悠悠地说,宽大的、沾满油腻的脊背一抖,在偷笑。

  糟糕,又遇上个作怪的了!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基地医院,时例会哼哼唧唧地走来一些从山上下来的战士。有些,倒还真有点儿头疼脑热呀之类,有些压根儿就没病,只不过是想看看我们这些年纪轻点的女卫生员和***,给眼睛解解闷。这伙兵脸毛皮厚,赖在给不住院病人看病的室缠呀,磨呀,生着法儿想同你多搭几句话。我们有时气极了,忍不住对他们大声训斥一顿,他们倒说你服务态度不好,在乎见簿上乱写一通。我们给院领导反映,领导却若无其事地说:"这也怪不得嘛,啊,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常年呆在山上,见只鸟儿都不,见了姑娘哪能不…啊,以后碰到如许的事,你们灵活处理就好了。"多轻巧!鬼晓得"灵活处理"是怎么回事?

  "同道,别开玩笑,"我耐着性子说,"给不住院病人看病的室是看病的处所,不是理发店,搞脏了不好,还是请你出往吧。"

  "啊,别生气,再坚持最后三秒钟就结束战斗了。1、二、三!"

  哐啷一声,剪刀回到了瓷盘,可随后他又跟变魔术似地从裤兜里摸出把电梳子,将插头往墙上的插座里一塞,对着镜子梳起了头发,那梳子一翻一翻,还想整出点波浪呢!

  没有料到在偏远闭塞的喀喇昆仑山上,还有如许赶时髦的兵。我又气又可笑,大声地说:

  "你这是怎么啦?还有个完没有?!"

  "对不起,请答应我再扫除一下战场。"

  电梳子发热了,一触到那蓬乱的头发,就碰出缕缕蓝烟,他咂了咂嘴:"你们基地真不错,用通明电,可我们哨卡上的发电机都坏了半年了。"

  "穷*烧*!就你那头发的水平,也值当用电梳子呀。"我恼怒地奚落道。

  "这你就错了,生活中有的,别人可以享受,我为何就不克不及?再说…啊,这事还是分歧错误你讲的好,请原谅。"

  "谁希奇听你罗嗦!你到尽头走不走?不然,就把你的名儿和单元留下,我要向你们领导反映!"

  我满以为如许就可以把他唬住了,谁知他尽不在乎,两只脚跟啪地一并:

  "欢迎欢迎!敝人。边防军喀喇昆仑6700哨卡巡逻车驾驶员兼勤杂班班长,上--官--星!多巧,你是玉轮,我是星…"

  "你…"我被气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说了声"你等着",跑出往找值班军医。

  当我八面威风地领着身材高大的值班军医回到给不住院病人看病的室时,他不见了。地上,清扫得干干净净…

车子颠了一下吗?似乎有这么回事,轻轻地,我觉得本身的身子往上弹了弹。可驾驶员竟如临大难,刹住车,跳下往从后面上到车箱里不知干了阵什么,然后又绕车察看了一圈,当发现一切完好无损时,才不安地驾起车,渐渐前进了。

  "哼,对本身班长的病一点儿也不焦虑,对车上的东西倒这么经心!"我嘀咕着,心想,这车假如上官星开的话,久已飞起来了…

  那次,是我第一次接到往5700哨卡处理病员的命令。说起来你们会觉得惊奇:一个重点为前卡部队服务的野战医院,竟然没有一辆适合在高原险路上奔跑的救护车。所以,凡往前卡,我们只有到公路上挡车,好在我们女孩子挡车有很多优越性,把儿轻轻一摆,车子就乖乖地停下了,不管是拉煤的,拉粮的,还是拉菜的,捉住什么就坐什么。

  还算好,未几会儿就过来了一辆军车,我急忙把儿举起…

  "往哪儿?"驾驶室里晃动着个脑袋。"往5700,那儿有人病了。顺道吗?"

  "噢,快上来吧。"

  车门喀嚓一声打开了。我刚踏进一只脚,蓦地就像叫蝎子蜇了一下,你猜怎么着?原来驾驶员就是不久前在给不住院病人看病的室作怪的那个上官星,他见是我,也愣了。

  "真倒霉!"

  我说着,就要下来,却被他一把拽进驾驶室,随后砰地拉上了门。

  "你贵干?我不坐你的车!"我大声***着,挣扎着要下。

  他松开我,嘴角挂着一丝藐视的笑:"说实话,是找借口不想到我们那儿往吧?胆小鬼!"

  "你说谁是胆小鬼?!"

  "谁不敢往,谁就是。海拔五千七百米,鸟儿飞不过,黄羊不敢攀,量你也跟它们一个样。"

  "哼,那我就让你瞧瞧吧!"我一赌气,又用劲坐了下往。

  "这就对了,"他一笑,"今天能碰上我,算你有幸,不然你到哪儿找如许的*直达快车*?这也是我们的缘份好,星星和玉轮嘛,总是要凑到一起。"

  "你放老实点!"

  "老实?嘻嘻,什么叫老实,什么叫不老实,单从一个人的嘴上是看不出来的,卫生员同道!"

  他嬉笑着朝我眨了一瞬,一踩油门,车子呼地窜了出往,轰霹雳隆,罗盘上的指针一下就指到了八十公里。

  "啊,你…开这么快贵干?"我怕,禁不住叫道。

  "看你说的,你不是往救护病人的吗?哪能慢慢悠悠?"

  "可也不克不及像你如许开飞车,假如万一…"

  "噢,你是怕失事呀,放心吧,我连媳妇都没找上,还想多活些年呢!"

  他脚一使劲,车子又快了好几码,路旁的电线杆子,像闪电一样向后倒往。我紧抓着把儿,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可他呢,一只手自如地操纵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慢悠悠地取出雪镜戴上,高扬着头,嘴里还"唿嘘唿嘘"地用口哨演奏着"向前向前向前"的解放军进行曲。

  这么个兵!我思量着,一定得想个法子治住他,不然,前面的路还长着呢,鬼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一团旋风,旋起高高的尖柱,在山谷间游动。我感应头有点疼痛,这才留意到,车子已经到了死人沟…

  那天,我就是被一阵头疼、胸闷惊醒的。瞧我,还说要想个法子治住上官星呢,却不知怎的渐渐给睡着了,一直睡到了进夜,醒来时,头靠着他的肩。"真不争气!"我怨恨着本身,急忙朝外挪了挪。

  "怎么,不大好受了吧?"他问。

  我一扬脸,装做没事似地:"没、没什么。"

  "别逞强了,这儿是死人沟,海拔四千米以上,连我都感应氧气不敷吃了。"

  死人沟?好吓人的名儿!可是很快,我就大白了他是在哄我,由于我看见前面有一片灯火,星星点点的白光,一眨一眨,就像在黑夜的飞机上看某个小镇。我鼻子一哼,说:

  "什么死人沟?你少唬人!谁不知道前面是个兵站。"

  "兵站?"他哈哈大笑起来,"兵站早让你睡已往了。前面那不是灯火,是鬼火,噢,科学上叫做磷火。不信你看--"

  他让车子在公路上拐着S形,车灯下,路两旁,尽是一片一片的白骨,细心点,还看得清头颅上两只黑黑的洞眼。我紧张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你知道哪来这么多白骨吗?"他清清嗓子,像个学者似地说,"这里,在历史上是通往西域各国的经商古道。假如白日,你会看到一根高高的石柱,据说是唐玄奘用过的拴马石;还有一个很深的石洞,是教徒和商人夜宿避风的处所。这累累白骨,就是朝朝代代的商队和朝圣者留下来的,有马、牛,骆驼,也有人…你看,我们哨卡现在就保卫在如许一条丝绸之路上,多成心思!噢,你等等。"

  他停下车,跑进夜幕中不知贵干往了,只闻声叮叮铛铛的骸骨相碰的声响。那白色带蓝绿色的磷火,趁着车停下确当儿更活跃了,飘飘忽忽地从远处游来。我顿时觉得整个旷野只剩下了我本身,浑身发怵,忍不住喊道:

  "你、你还烦懑回来?!"

  (我用的是命令的口气,可不克不及让他感觉到我的胆怯。)

  "来了来了。"他应着,跑回来打开车门,递给我一抱东西,"喂,接住放在脚底下。"

  我一触,冰冰冷,妈呀,原来是一抱白骨。我尖叫着用力将那东西推了出往。

  "你拣这些做什么?恶作剧!…"我又气又怕,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哎,这东西可是有用场的。好,既然你嫌,就放在后箱里吧。"他倒有耐烦,将我推掉的白骨一块块拣起,扔进车箱。末了,他拣起一块人的头骨,在手里掂了掂,问我:"你说,这个人曾是贵干的?"

  "往!"我一阵恶心,拉上了车门。

  他站在下面笑笑,又现出了那副学者的神态:"也许,他是个为我国和西域各国的文化交流,做出过非凡贡献的英雄,率领着声势赫赫的驼队,行进在高山峡谷,后来粮尽水尽,风狂雪猛,他和他的队伍英勇地倒下了。也许,他是个窃卖我国文物古宝的盗贼,被自私和贪心吞噬了人命…千古历史,岁月无情,埋没了多少真善和***。唉,不管怎样,让我们对他施之以革命人性主义吧!"

  他用手在路旁刨了个沙坑,把那块头骨埋住,又往上压了块大大的石头,这才上了车。

  车,还是那么快。世界一片沉寂,只有马达的嗡声和呼呼风啸。我被他惊扰得胸口直跳,只想快点走出这条死人沟。

  "嗨,如很多无聊,讲个故事吧,或是随便说说话。"

  谁知道他那闲不住的嘴又要出什么好词了,我侧转身,不理他。

  他扫兴地吹了声口哨,说:"啊,当美庄重到不肯言语、自满到不肯看人的时候,就不成其为美了…"

  "你少议论人!"我将脸转向他,"实话告诉你,在医院给不住院病人看病的室的那件事还没有完呢,等到哨卡上见了你们领导,我要说的话多得很,够你听的!"

  我忽然想到,如许说,或许能镇慑一下他吧。

  可恰恰相反,他尽不在乎。

  "那件事嘛,该汇报的我已经给引导员汇报过了,该认错赔礼的嘛…我现在给你补上。"他举起右手,侧身向我行了个不像样的军礼。

  我连结着严厉,说:"你少来这一套!"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他叹了口气,"实话对你说了,你可别耻笑。那天,我想在街上照张相,别人在老家给先容了个对象,提出要见见咱如许子容貌。下趟山不易,下来了就照吧。可照,也得足足容呀,不然蓬头垢面的还不坏事?可是你们医院隔壁那家理发店里的几个小青年,竟嫌我头发太脏,推来让往的都不愿理。我一气之下,就本身买了把电梳子,横竖用过后带回哨卡都还可以享受享受。假如我还有钱买剪刀和镜子的话,大概也就不会到你们给不住院病人看病的室往了。谁料,就如许折腾,人家接到咱这光辉形象,还说脸太宽,没风度,吹了!受这份窝囊气,还不如叫人打俩耳光,我真胡涂,真后悔!从此,咱干脆来了个干脆的,你瞧--"他取掉头巾,剃光了的脑袋亮光光的像个葫芦。

  "这就是战士的风度,"他摇摆着头,"看得上的,来;看不上的,往!"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这时车子颠了一下,俩人的头咚地碰在了一起,疼得我喷泪花呢,可他却叫着:"哎呀,我的灯泡!"

  多气人!

  出死人沟不远,是条没有固定河床的河,河上无桥。好在雪水举事期已过,河床干了,车子可以顺顺铛铛地开已往了。

  不想,驾驶员还是停下了车。 他下河看了看路线,然后一块一块地搬开实在不怎么碍路的石头,这才慢慢地慢慢地扒车开过了河。我可是给急坏了,车子本来就跑不起来,还如许磨摩蹭蹭地耽误时间,上官星的病…我想起那天过河的情形,他,会不会是自那以后病倒的呢?

  那水势,在非常黑的黑夜,真真吓人!车灯一照,白花花,浪滚滚,碎玻璃似的冰块,哗地涌上浪尖,又轰地钻进旋涡,一瞬间冲出老远。深山午时融化的雪水,夜间正赶到这儿。狂涨的冰河!

  怎么办呢?我看着他。

  他往河里投了几块石头,挠着亮光光的脑袋思考片刻,一咬牙,要闯了!

  "可以过吗?这么大的水。"我问,连声响都在打颤。

  "没题目,我这是巡逻车,马力大。"他满有把握地说。

  下河了。水,一下子就沉没了汽车叶子板。他像尊铁塔似地稳操着车,艰难地推进。车前,涌起高高的扇形波浪,整个河道的水彷佛都涌在了汽车四周。我生怕车子被水冲翻,再像树叶一样漂走,双手牢牢地抓着、抓着--抓着什么呢?我感应软绵绵的,才发现抓着的是上官星的臂膀。我忙将手缩回。

  忽然,车轮顶上了一块大石头,突突了几下,熄火了。立即,冰块撞击着车体,水从门缝直往驾驶室灌,我惊慌得叫了起来。

  他这下有些紧张了,一边没头没脑地骂着,一边如许那样子地折腾了一阵,车子怎么也发动不了。这可如何是好?正困在河的中间,连门都出不往呀!逞能吧,鲁莽汉,我真怨恨他!

  忽地,我闻到一股浓浓的味,扭头看,见他举着一个扁小的酒瓶,咕咕嘟嘟地猛喝,完了,将空瓶扔进河里,对我说:

  "转过身往。"

  我不解其意,将脊背转向了他。随后,听到窸窸窣窣地解衣扣的声响,才蓦地大白过来,他要下河!

  啊,这深的水,这冷的冰,怎么可以…我出于医务工作者的责任,不克不及不回过身来劝阻他:

  "你不克不及下往!"

  他慌忙把儿从腰间抽出,急躁躁地说:

  "看你,不下往,我们就老这么在车上呆着?"

  "不呆有什么办法?只有等天明让别的车来拖呗。"

  "等天明?病人等着你往救护,哨卡上等着用我车上的发电机,你看我们干的哪是能等的事?再说,在水里泡这么一夜,还不白白冻坏我的车?"

  "那…冻坏了人怎么办?"

  "我常下如许的水搞车,哪一次也没见冻坏过,放心吧。你把脚放在座垫上。转已往,转已往。别动…"

  我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地顺从着他。"哗--""砰--",车门打开,又迅即close,一股冰水胁裹著冷风,挤进了驾驶室。他光身站在齐腰深的水中,用手摇柄狠劲地摇着发动机,一圈,两圈…摇柄猛击着水面,整个车都在晃动。

  我只往水里瞟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我仿佛觉得站在水中的不是他,而是我本身;那冰冷的水,似无数把锥子,直往骨头缝里钻,钻得我心都要碎了…

  "突突突…嗡…"车发动了!我赶紧推开车门,喊着:"快上来,快!"

  他磕碰着牙齿儿踏进驾驶室,还不好意思呢,慌忙拉起大衣遮住身子:"你别…不要管我,转已往…"

  我全当没闻声,尽管用干毛巾为他擦身上的冰水,帮他穿衣。当卫生员的,什么没见过呀?

  忽然,他咳嗽了,先是一声、两声,很快咳成为了一串…

  车上岸后,我急忙拿出药,叫他吃了,又拿出酒精,叫他往腿上擦了擦。到尽头是他体质好,未几会儿,就缓过来了。

  这时,天已渐亮,车子时而隐没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宛如腾云驾雾一般,时而又沐浴在淡淡的霞光之下,时而又被一阵黄风团团围住…好一派怪异的高原景象。然而,我并无心赏顾这些,只是暗暗地用眼尾的余光察看着上官星。他把一个大大的问号和一个大大的赞叹号推到了我眼前。现在倒是我想跟他说话了,实在我本来就是个话多的人,并且好奇心强。

  "喂,"我说,"听口音,你是新疆人吧?"

  他见我主动跟他搭话,一愣:"啊,我是在新疆长大的,老家在苏州。"

  "噢?苏州多好的处所呀,怎么到了新疆?"

  "你…问这干吗?"

  "哎,你不是说,太无聊了,要说说话吗?"

  他蹙了蹙眉,似乎有什么隐痛的事,但很快又笑开了脸。

  "你想听听上官星*经历危险记*?这都是陈词谰言了…"他告诉我,***起头前,他父亲因五七年的题目,被发配到塔里木监视劳动,带着他和弟弟;他母亲以划清界限为由,久已再醮了。在塔里木的戈壁滩上,他放过羊,赶过马车,挖过土地,生活了十四年头呢!

  我的表情变得不那么轻松了,沉沉的,像有个什么东西咬着。

  "现在呢?家里还在塔里木吗?"我正正经经地问。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七九年,党给我爸爸纠正了错案,他带着弟弟回苏州往了。"

  "那你怎么没回往呢?"

  "当时,由于屋子和几件破家具没处理完,就把我留下来做些善后的事。正巧,遇上征兵,我就报名到场了。"

  可你…从小受了那么多苦,熬到了个机会,应当回苏州往呀。"

  "你也如许说?"他淡淡地一笑,"回苏州往,我打算过。可是你不知道,我想从戎想了多少年啊。在以前,这是没门的事。爸爸的冤案平反了,部队也向我敞开了大门,我怎么能放弃了这个机会呢?我感激党,别的我做不了,可我年轻,有力气,当个兵总还是有用的吧。"

  "那你爸爸同意吗?"

  "爸爸他…没法同意,也没法不同意。"

  "怎么?"

  "他刚回到苏州,就回天了。"

  "噢?病故的?"

  "不,开心死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悲戚中带着几分恨怨,"爸爸一到老家,社团上就给他分了屋子,安置了工作,补发了十多年的工资。他抱着半面袋子钱,愉快得又是笑又是哭,结果心脏病爆发,就…"

  "啊,怎么会如许呢?"

  "希奇吧?一个饱受了歧视、***和艰辛都没有倒下往的人,在光明到来时却被金钱和欢乐夺往了生命!"

  我沉默了。他,顿了顿接着讲道:

  "还有比这更希奇的,我那弟弟,放着父亲的后事不往料理,却和我的一个叔父大吵大闹着怎样分那半面袋子钱…这,不要说是骨肉之情,就连最最少的人的感情哪里往了?!可是,在我们哨卡上,有一件事你听说过吗?一次,由于大雪封山,一连断了3个多月的蔬菜,很多人的身体都垮了。炊事员从菜窖里的废菜叶子里拣呀拣,好不易才拣了一把韭菜根,熬了一碗菜汤。这碗菜汤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往,谁也不舍得喝,就像上甘岭上的那壶水一样。最后,还是让给了两个病号。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他很激动,额上的筋脉鼓起好高,车子跑得更快了。

  "真没想到,"我同情地说,"你生活中会有这么艰难的遭受。"

  他苦笑一声,从兜里捏出一撮莫合烟,两手伏在方向盘上卷着:

  "如许好。一个人的生活假如太顺利了,倒是一件不幸的事。遭受,是我最伟大的老师,也是我最宝贵的财富,它会使人在碰到峭壁时,想到的不是尽路,而是梯子…"

  我琢磨着他的话,觉得他在我心目中的分量,重了。

  "哐啷"车子又是一颠,抖落了他手中的烟末。他重新捏出一撮,又卷。我劝道:

  "别卷了,吸烟不好。"

  "我没烟瘾,抽一支提提精神。"是的,他太困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那就让我来吧。"我从他手里拿过烟。

  "你会?"

  "学呗!"

  他眼里闪现出异样的光…

  要变天了,铅灰色的雾,从远处漫过,遮罩了四周大大小小的山。

  白蒙蒙,白蒙蒙,似乎全球的冰雪都汇集到了这里。曲曲弯弯的盘山公路,紧贴着悬崖峭壁朝上绕呀绕呀,一头钻进了天。怪不得叫它天神大坂,大概是天将神兵难以逾越的意思吧。

  恼人的驾驶员、扒车开得更慢了,并且走一阵,就停下来检查篷布有没有开缝,稍微有点灌风的处所,他都要严严密密地堵好。我连催他的气力都没了,歪斜在车上,头疼得像套了个"紧箍"。"顶住,顶住,此次一定要闯过大坂,上官星在等…"

  那天,天气可不像这么平静。我们刚挨上大坂,狂风雪就来了。那雪,那风,如同无数匹野马,搅得山都要翻过来似的。密集的雪粒斜着扑向车头,挡风玻璃上倾刻间就落满了一层,路在哪儿哟?

  上官星打开车门,将身子探到外面辨路。他用一只手操纵着方向盘,不一会儿就成为了个雪人,脸色发紫,眼睛又红又肿,泪水一道道流下来,在腮边结成为了冰。我看着,心里跟针扎一样难受。"快进来,如许要冻坏的。"我拽着他的衣衿。风大,他几乎是吼着说:"不克不及停,趁雪把路还没堵住,要快往前赶,到了大坂那面就好了!"

  车子艰难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移着,离大坂的顶点还有四百多米路,路上的积雪更深了,整个车轮,几乎全埋了进往。

  正行间,不料车子被一溜暗冰滑了一下,车尾猛向外一甩,慢慢地朝路下斜了往。"快跳!"他喊着,拧开车门用力一推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滚到了地上。"吱--"一声,车终于刹住了,真悬哪,半个后轮已经掉到了路外,那雾腾腾的深谷,似乎一只张大了嘴巴的饿狼。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呢,怔怔地,半牛人喘过气来。

  他从雪里扒出几块石头把后轮支上,然后用铁锹铲前轮底下的冰雪。叮叮铛铛,打铁一般,一锹下往只铲出一道浅浅的白痕。我见他太累,非要替他铲一会不可,他执拗不过,只好将铁锹给了我。我握着锹把,十根手指头软酥酥地怎么也使不上劲,刚铲了两三下,就觉得天旋地转,哇地干呕起来,随后手一松,铁锹顺着雪面滑进了深不见底的峡谷。

  这可怎么办?没有铁锹,拿什么挖车?我悔恨得直想哭。

  "没关系,办法会有的。"

  他安慰着,把我扶到靠坡避风的处所,用手扒了个雪墙,展上皮大衣,让我坐下休息。随后,他从工具箱里翻出半截钢板,又往了。沉重的雪幕中,他浑身皓白,跪着,一下一下地凿那结实又硬的冰,飞溅的冰沫,像一簇簇白色的礼花。

  可我,多丢人哪,只能静静地坐着,坐着,稍微一动,胃就直往上翻。出发时没想莅会遇上这种情况,加之偷懒,连皮头巾都没戴,这会儿冻得脸颊和耳朵刺辣辣地疼。我想用手焐一焐,一摸,一块冷冰冰的东西掉在了手里。"啊,耳朵,耳朵冻掉啦!"我惊叫着,不敢看手里一眼。

  他闻声跑来:"耳朵怎么了?"

  "耳朵,耳朵没了…"要么是紧张,我久已放声哭了。一个姑外家,怎么可以没了耳朵。

  他愣怔地,揉往睫眉上的冰碴,看着我:"耳朵?耳朵不是好好的吗?"

  "噢?"我手指头轻轻地试着那冷冰冰的东西,一用劲,咔嚓一声碎了,手上湿漉漉的,一看,原来是从耳朵上掉下来的冰壳子。真丢人!

  他笑着,教我:"如许,用手焐一会,再轻轻地揉。"

  这我都懂,可这双冻笨了的手,真可贵举起。

  "让我来吧。"

  他伸出两只大大的手,放在我耳朵上推拿着。那手,热乎乎的,就像两只小火炉,脸和耳朵很快就恢复了知觉。然后,他从驾驶室拿来他的大衣披在我头上,接续打路往了。

  久久,久久,他手上的那种身体的温度,彷佛还留在我的耳边、我觉得脸颊在发热…

  这时,风更猛了,路面上的雪,就像在高倍显微镜下看球菌繁殖一样,一点儿点地在增厚。上官星返了回来,脸色严重,我感应情势不妙。

  "冰雪太厚,车挖不出来了。"他把半截钢板丢到地上,说,"趁天还早,我步行往哨卡上搬兵!"

  "步行?"我觉得这是不有可能的事。"再等等吧,哨卡上总也见不到我们,会派人来找的。"

  "找是会找,可是谁知道那要等多久,并且他们也搞不清我们的具体位置。我还是走吧。你就在这儿等着,进夜前我一定回回。"

  "那…我跟你一起走。"

  "开玩笑,三十多公里路,雪这么深,海拔又高,你怎么行?"

  "我行,我行…"

  我挣扎着站起,刚一举步,就头重脚轻地跪倒了。这可怎么办?只有他独个儿地往,我独个儿地在大坂上等?

  "别怕,"他扶我坐下,说,"这儿没有伤人的野兽,你只要警惕别冻着就好了。怕车万一滑动,你就呆在这儿吧。"

  他将雪墙往高往厚加了加,然后从车上取下在死人沟拣的那些骸骨,架在我旁边,又抽了一桶汽油,浇了点,燃起了一大堆大火。原来,他拣骨块是这个用场,我哪能想到呀!在这寸草不生的大坂上,用这种办法生火还真可以呢。

  "这是打火机,拿上,冷了就把骨块在汽油里浸浸,点燃。祝你…保重了"

  "你也保重!"我握着他粗壮的手,顿时觉得要失往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打湿了睫毛。

  他对我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瞥,留下一个滑稽的离别用手做姿势,宽大的身影,在白色的世界里渐渐模糊了。

  雪地上,一串深深的脚印,仿佛是一条永远不断的线,接连变动着我的心…

  终于翻过了海拔近六千米的天神大坂,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在那云雾缭绕的山巅上,坐落着哨卡低矮的、灰色的营房。越在这时,我越是心里急躁,巴不得让车子飞起来。

  偏偏,车子又停下了。驾驶员拿了一大块破布,到路边一个积存着雪水的坑旁,砸碎上边一层薄冰,将布在水里浸湿,然后走回来擦车上的尘土。

  我的火气倏地窜了上来。

  "到哨卡上再擦不行吗?!"

  "不,要到家了,在这里擦干净好。"驾驶员低声地说,似乎有什么心事,尽管擦他的车。

  "难道你不知道你们班长正病着?病人需要的是时间、时间!"

  "这…我…我想还是擦干净进家门的好,我们班长每次出车回来,都要在这里扒车擦洗干净。"

  "那,你就擦吧,擦吧,我步行走!"

  "别…这儿不如山下,勾当量大了会累出高山病来的。"

  "这你就不要管了!"

  我跳下车,背起急救包和供氧箱,气咻咻往前走往。没出十来步,就两腿酥软,眼冒太白星,心脏跟鼓锤似地猛擂着胸膛。驾驶员追上来,夺过我背着的东西,铁青着脸激动地说:

  "请你别感情用事!假如…"他没有再往下说,情绪忽然平和下来,像曾有过的那样子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有点慌张地说:

  "啊,稍等一等,车顿时开,顿时开。"他跑回往,擦完了最后几下,又轻轻掸往篷布上的尘埃,这才扒车开到了我跟前。车速,还是那样子的慢。

  像谁把一盆鲜血,泼给了落日,天际间一片艳红;满山满谷的冰雪静静地,静静地睽睽着天际。风还是在刮,雪地上卷起一层一层的白浪…记得那天,狂风雪过后,也是这般景象,哨卡上的连长没有让上官星再来,他亲身带了些战士,按上官星报告的地点,在天神大坂上找到了我。好在有火,我没冻伤。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扒车挖了出来。为了抢时间,又担心我的身体支撑不到哨卡往,他们来时用担架把那个病员也抬来了。如许,我就从大坂上接病员回回了。是连长开的车,发电机被卸下来权时放在了我居住的处所。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上官星,可他的影子,却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

  车子绕过一段之字形的山路,整个哨卡豁地展现在眼前。几十名战士,分列成两行,肃立在大门两旁,这是贵干呢?是迎接我还是迎接他们的车子回来?蓦地,我看清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戴着一朵小白花,怎么回事?…我心里发毛了,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急切切地问朝我走来的连长:

  "上官星呢?他在哪儿?"

  "秦月同道,"连长与我握了握手,沉默片刻,才说,"请原谅我们现在才把真情告诉你,上官星同道…牺牲了。"

  我一阵晕眩,仿佛有无数朵白花在眼前扭转起来,有人扶住了我。这时,我看到了一个不虞的情景:庚2-00112号巡逻车上的篷布打开了,战士们从车上抬下一副盖着白布的担架,担架上躺着的,就是上官星。

  啊,走了一路,原来他就跟我在一辆车上,怪不得驾驶员扒车开得那样子的慢,那样子的经心… 我扑已往,呆呆地睽睽着他坚毅、安祥的神气,感应整个世界都凝集了…

  连长告诉我:

  在几天前的一次巡逻中,车子受到大雪的陷阻,上官星徒步往前面踩路,不幸掉进了几丈深的雪窟,战友们把他扒出来赶忙送到前指卫生队,结果…没抢救过来!

  他留下话:把他送回"家",埋在积雪的山岗。他离不开哨卡,离不开战友。他喜欢冰雪的洁净。他永远是喀喇昆仑的兵!

  他留下话,希看秦月能到哨卡为他送行。他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未婚妻,在所有熟识的战友的行列中,只有我这个唯一的女性。我会把春天留在他墓旁,他将感应和煦。

  是领导决定一路上对我保的密,怕的是我知道后,精神和体力不支,高山反应加剧,难以上到哨卡上来。

  (我不克不及对劲他们对我的这一预计,假如我早早地知道,我尽不会让小星一路上独自躺在车的后箱里,我会陪在他身旁,同他说一路的默默话…)

  连长拿来四封信,全是上官星写给我的没有发出的信。按信皮上注明的日期,正好每个星期一封。我先拆开新写的,信里是一首诗:

  我是星星,

  你是玉轮,

  我们同在

  永恒的天上;

  你的光给我,

  我的光给你,

  美丽的黑夜

  我们闪烁着理想!

  我把这首诗,写在了献给他的花圈上。我相信,不管韶光已往多久,在我心里,永远会有他一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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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兵车行发布于2021-06-01 19: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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