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说话,最好效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若要细加注释,未免琐细。不过,不求甚解,总该懂得大意。如果自己未得真谛,反一笔抹煞,认为一切说话都是吹牛拍马撒谎造谣,那就忘却了说话根本是艺术,并非柴米油盐类的日用必需品。责怪人家说话不真实,等于责怪一篇小说不是构自事实,一幅图画不如照相准确。说话之用譬如衣服,一方面遮掩身体,一方面衬托显露身上某几个部分。我们绝不谴责衣服掩饰真情,歪曲事实。假如赤条条一丝不挂,反惹人骇怪了。难道了个人的自我比一个人的身体更多自然美?
谁都知道艺术品的真实并不指符合实事。亚利斯多德早说过:诗的真实不是史实。大概天生诗人比历史家多。(诗人,我依照希腊字原义,指创造者。)而最普遍的创造是说话。夫子“述而不作”,又何尝述而不作!不过我们糠戏听故事或赏鉴其他艺术品,只求“诗的真实”(Poetic truth)。虽然明知是假,甘愿信以为真。珂立支(Coleridge)所谓:“姑妄听之”(Willing suspense ofdisbelief)。听话的时候恰恰相反:“诗的真实”不能满足我们,我们渴要知道的是事实。这种心清,恰和珂立支所说的相反,可叫做“宁可不信”(Un willing suspense of belief)。同时我们总借用亚利斯多德“必然与可能”(The inevitable and Probable)的原则来推定事实真相。
举几个简单的例。假如一位女士叹恨着说:唉,我这一头头发真麻烦,恨不得天生是秃子。谁信以为真呢!依照“可能与必然”,推知她一定自知有一头好头发。假如有人说:“某人拉我帮他忙,某机关又不肯放,真叫人为难。”他大概正在向某人钻营,而某机关的位置在动摇,可能他钻营尚未成功,认真在为难。假如某要人代表他负责的机关当众辟谣,我们依照“必然与可能”的原则,恍然道:“哦!看来确有其事!”假如一个人过火的大吹大擂,他必定是对自己有所不足,很可能他把自己也哄骗在内,自己说过几遍的话,便信以为真。
假如一个人当面称谀,那更需违反心愿,宁可不信。他当然在尽交际的责任,说对方期待的话。很可能他看透了你意中的自己。假如一个人背后太热心的称赞一个无足称赞的人,可能是最精巧的馅媚,准备拐几个弯再送达那位被赞的人,比面谀更入耳洽心;也可能是上文那位教士训儿子对付冤家的好办法——过火的称赞,能激起人家反感;也可能是借吹捧这人,来贬低那人。
听话而如此逐句细解,真要做到“水至清则无鱼”了。我们很不必过分精明;虽然人人说话,能说话的人和其他艺术家一般罕有。辞令巧妙,只使我们钦慕“作者”的艺术,而拙劣的言词,却使我们喜爱了“作者”自己。
说话的艺术愈高,愈增强我们的“宁可不信”,使我们怀疑,甚至恐惧。笨拙的话,像亚当夏娃遮掩下身的几片树叶,只表示他们的自惭形秽,愿在天使面前掩饰丑陋。譬如小孩子的虚伪,哄大人给东西吃,假意问一声“这是什么?可以吃么?”使人失笑,却也得人爱怜。譬如逢到蛤蟆般渺小的人,把自己吹得牛一般大,我们不免同情怜悯,希望他天生就有牛一般大,免得他如此费力。逢到笨拙的馅媚,至少可以知道,他在表示要好。老实的骂人,往往只为表示自己如何贤德,并无多少恶意。
一个人行为高尚,品性伟大,能使人敬慕,而他的弱点偏得人爱。乖巧的人曾说:“你若要得人爱,少显露你的美德,多显露你的过失。”又说:“人情从不原谅一个无需原谅的人。”凭这点人情来体会听说话时的心理,尤为合适。我们钦佩羡慕巧妙的言辞,而言词笨拙的人,却获得我们的同情和喜爱。大概说话究竟是凡人的艺术,而说话的人是上帝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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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杨绛:不会说话的人往往会听说话发布于2021-06-01 20:1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