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古希腊哲学家（一）：米利都学派

 

上次我们一起探讨了希腊古典文明的形成，和它如何孕育了西方最早的哲学——古希腊哲学。今天，我们就一起走近古希腊最早的一批哲学家——米利都学派。

古希腊哲学诞生于与雅典隔爱琴海相望的港口城市米利都，它坐落于小亚细亚伊奥尼亚地区的西海岸。公元前六世纪至五世纪，作为古希腊殖民地最发达的城邦之一，米利都已是一个富庶繁荣的商业城市，海洋贸易发达，来自各地的思想汇聚。

 

 

 

这一时期，最早的一批哲学家因汇聚于此被称作“米利都学派”，或“伊奥尼亚学派”。他们当中最著名的为“米利都三杰”，即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米尼。

 

米利都学派进入哲学给人一种单刀直入的感觉。与他们给出的答案相比，他们更大的贡献在于提出的问题。他们明确问出了哲学的核心问题：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提出这一问题的前提是当时的人们逐渐认识到，事物似乎并不像它们看上去的那样。不接受所谓显而易见的“常识”，而是探求现象背后的规律，这就是科学和哲学的开端。今天我们都知道，我们直接感知到的世界和它真实存在的方式可能并不一样，甚至恰恰相反。比如我们说“日出”、“日落”，因为看上去的确好像是太阳在升起和落下，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在几千年之前的米利都，这种认识无疑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一步。最早的哲学家们试图回答：在我们所看到的生、死、成、毁，各种事物的形成与消逝的种种变化的表象背后，是否隐藏着某种统一的实在的本质呢？如果是，这种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

 

泰勒斯（约公元前624年至公元前546年）的名字很多朋友可能都比较熟悉，因为他被公认为西方历史上第一个哲学家。他没有留下任何作品，我们对他的了解都是基于后人的一些记录。

 

 

泰勒斯最著名的论断即“世界的本原是水”，他认为万物都是由水构成的，还提出大地是浮在水上的。他得出这个结论的详细过程我们不清楚，但亚里士多德认为可能基于对世界的观察：“他之所以获得这样的信念，可能是因为他看到万物都由潮湿的东西滋养……也可能是因为万物的种子都有潮湿的本性，而水正是那些潮湿的东西的自然本原。”（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

 

如罗素所说，刚刚开始学习哲学的人看到这样的理论可能会觉得有些失望——以我们今天的视角来看，最早的哲学家们的观点往往有些荒谬。亚里士多德也说泰勒斯的理论是“幼稚的”。然而就像刚才所说，他们的贡献主要不在于这些具体的答案，而是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米利都学派基本是自然主义的一元论者，即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他们“大都认为万物的唯一本原是物质性的东西”。“在他们看来，万物都从它产生、最初由它生成，并且最终又化归于它，万物的性质在变换，但它的实体始终如一，这就是万物的元素和本原了……一定存在着某种本性——一种或者是多种——其它东西由它生成，而它自身保持不变。”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后世的哲学家对于这种本原的数量和形式说法不一，米利都学派基本认为自然中的某一种物质就是将万物的“多”联系起来的“一”。

 

而且，尽管他的方法是简单的，泰勒斯摆脱了神话和宗教，试图用一种理性论证的方法、凭自己的思考证明他的假说，据说还坚持与朋友和学生讨论，这便是科学与哲学方法的起源。事实上，在那个时代，科学和哲学并未分离，只有在后来随着各门学科的逐渐发展他们的分野才越来越细致。泰勒斯既是最早的哲学家，也是最早的科学家。

 

关于泰勒斯，还有不少有趣的故事。传说在对波斯的战争中，他提出挖一条人工渠分流一条大河的水，将其变成了两条较浅的河，便很容易在上面架桥。在埃及旅行时，他想出了一个测量金字塔高度的方法：在一天中当他的身高和影长相等时，测量金字塔影子的长度就知道了它的高度。或许就是在埃及他了解到了一些知识，从而预言了发生在公元前585年的日食。他还制作了测量海上船只之间距离的仪器，并指导水手们利用小熊星座确定北方，对远洋航行很有帮助。

 

围绕哲学是否有用，泰勒斯身上也有很多轶闻。柏拉图曾记载，泰勒斯抬头观察星空而掉进一口井里，一个婢女嘲笑他说，他这样渴望知道天上的事情，以至于不能看到脚下的东西。柏拉图接着议论说：这样的嘲笑其实可以加在所有哲学家身上。（柏拉图，《泰阿泰德》）但亚里士多德记载了泰勒斯的另一个故事：人们因为泰勒斯贫穷而讥笑哲学无用，他听后便利用自己的天文学知识预测了第二年橄榄丰收，低价租入当地全部榨油机，到橄榄收获季节再高价租出，发了大财。“他以此证明，哲学家如果愿意，要富起来是很容易的，但这不是他们的志趣所在。”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

 

阿那克西曼德

 

阿那克西曼德（约公元前611年至公元前547年），据传是泰勒斯的学生。他同意老师的观点，认为纷繁复杂的万事万物本质上是某种单一的基本物质。不同的是，他认为这种基本物质既不是水，也不是任何人们已经知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特殊物质，而是一种无限的、永恒的、无尽的“不确定的无限制者”（the indeterminate boundless）。他认为，这种“无限”包围着一切世界，万物由之而生，消灭后复归于它。

 

 

 

 

显然，将世界的本质理解为“无限”而非某种具体物质的思维更加抽象。阿那克西曼德似乎进一步认识到，世界的本质应该是一种与我们感受到的具体事物不同的东西。他同样抱着科学精神试图用理性的方法证明这种差异是必然的。他说，已知的原素是彼此对立的，如果任何一种是始基，就会征服其它原素，使其它原素不复存在。作为始基的物质在这场宇宙斗争中必须是中立的，水和其它特定的东西只是某种更基本的东西的特殊变体或衍生物。

 

他还比泰勒斯更进一步，试图对作为始基的“无限”如何成为我们感受到的一切具体事物作出解释。（泰勒斯并没有对水如何成为其它事物作出详细解释。）阿那克西曼德相信，“无限”永远处于运动中，各种特殊原素从其中分离而生。冷和热首先分离出来，再由这两者产生了潮湿，然后从这些东西里产生了土和气。虽然这些解释在今天看来有些幼稚，但它仍代表了一种试图用理性证明假说的科学精神的萌芽。

 

和米利都学派的各位先哲一样，阿那克西曼德是充满科学精神的自然主义者，他对万物生成的解释让人看到一个自然演化而来的世界，而不是像神学里所说的是被某一个神创造出来的。他认为动物界也有演化，所有生命都来自海洋，但人可能是由另一种不同的生物进化而来的。因为其他生物出生后很快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只有人类在很长的时间里需要被喂养。所以，如果人类一开始就是这样，早就不会存在了。这是非常有趣的理论，很明显地具有进化论的色彩。而且事实上，今天的科学也指出，人类的确在出生时比其他生物具有更强的可塑性。阿那克西曼德充满了科学的好奇心。他第一个绘制了地图，还把日晷引入了希腊。

 

阿那克西曼德对世界形成的描述中也似乎包含着一种对自然法则的信仰。他说，万物按照时间的秩序，为它们彼此间的不正义而互相偿补。这是命运规定了的。他似乎认为，世界上的火、土和水应该有一定的比例，但是每种原素都永远在企图扩大自己的领土。有一种必然性或自然律始终在校正这种平衡。这是一种永恒固定不可逾越的界限，而且是一种非人格化的物质性的法则。

 

需要注意的是，阿那克西曼德的“无限”这一概念，虽然是一种不同于特殊物质的更加抽象的东西，但仍然是一种物质。他没有对“无限”的性质作出非常清晰的诠释，但总的来说，这似乎是一种源源不竭充溢整个空间的物质。总之，它并不是精神性的存在，与后来经常被我们称为唯心主义的哲学家们所说的“理念”、“绝对精神”等统一了意识和物质两个范畴的世界本质并不是同一个意义上的。正因如此，阿那克西曼德的思想明确地属于自然主义的流派，并不具有罗素所说的那种神秘主义的气质。

 

阿那克西米尼

 

阿那克西米尼（约公元前585年至公元前528年），传说是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他的主张和老师一样，认为有一种最基础、最原始的质料构成整个世界。他试图沟通泰勒斯和阿那克西曼德的不同观点，对为什么阿那克西曼德要用“无限”代替水表示理解，似乎也认同应该是一种与其它有限的、多样的、特殊的事物不同的“无限定”的物质构成了世界的本原。但他认为阿那克西曼德的“无限”这一概念过于含糊，令人费解。他认为，这种本原仍然应该是一种确定的物质。

 

 

那么，似乎很自然地，他认为气是这种原初物质。气弥漫于所有地方。它是不可见的，但我们只有在可以呼吸时才能存活。在解释气如何生成万物时，阿那克西米尼说，事物之成为它们所是的那个样子，取决于组成这些东西的气在多大程度上凝聚和扩张。气的膨胀导致热，热到极点就产生火，而气的收缩或凝聚则导致冷。“气凝聚起来就形成风……如果这一过程继续下去，就会产生水，再进一步发展就会产生土，最致密的时候就会成为石头。”这种理论蕴含着一种新思想，即事物之间“质”的差别源于“量”的差异。

 

小结

 

让我们来总结一下西方最早的哲学家——米利都学派思想的特征和他们留给我们的东西。

 

一、他们最大的贡献不在于答案，而在于提出了哲学的根本问题，指出了包含于特殊性中的普遍性，隐藏于纷繁变幻的现象背后真正真实的、不变的世界的本质。后世哲学的所有展开，都是对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

 

二、他们都是具有科学精神的自然主义者。在米利都学派的时代，哲学与科学还完全没有被分开，世界的本质和万事万物的起源也被认为是同一个问题。虽然他们还没有以现代科学家的实验等方式检验自己的理论，但已经具备了基本的科学精神，即以理性探索自然的规律。并非出于实用目的，而是纯粹地为了探索这种规律本身。在他们的理论中，世界的源头和规律都是纯物质性的。虽然他们提到万事万物似乎都有各自的灵魂，但在他们的理论中没有精神性的世界本质。他们基本都是“物活论”者，即认为事物运动与变化的根源来自事物自身，并没有更加抽象的精神性的源头。

 

三、认识论还没有被提出。由于米利都学派的关注点都在人类意识以外的自然世界，关于人类意识和知识的本性、限度的问题尚未被提出。因此，后世许多哲学家指出，这一时期的哲学尚处于萌芽阶段，可以说还不够完整。就像一个对外界充满了惊异与好奇的婴儿，只关注“自然的世界”，缺少对“人的世界”的安置。

 

下一期，我们将会看到古希腊哲学的另一个侧面——充满了奇特形式的神秘主义精神、对后世影响极大的毕达哥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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