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1084

原文：

烈祖明皇帝上之下太和二年（公元228年） 

汉诸葛亮闻曹休败，魏兵东下，关中虚弱，欲出兵击魏，群臣多以为疑。亮上言于汉主曰：“先帝深虑以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当知臣伐贼，才弱敌强；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全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以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计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伯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驭，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馀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馀人，皆数十年之内，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虚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支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十二月，亮引兵出散关，围陈仓，陈仓已有备，亮不能克。亮使郝昭乡人靳详于城外遥说昭，昭于楼上应之曰：“魏家科法，卿所练也；我之为人，卿所知也。我受国恩多而门户重，卿无可言者，但有必死耳。卿还谢诸葛，便可攻也。”详以昭语告亮，亮又使详重说昭，言“人兵不敌，无为空自破灭。”昭谓详曰：“前言已定矣，我识卿耳，箭不识也。”详乃去。亮自以有众数万，而昭兵才千馀人，又度东救未能便到，乃进兵攻昭，起云梯冲车以临城。昭于是以火箭逆射其梯，梯然，梯上人皆烧死；昭又以绳连石磨压其冲车，冲车折。亮乃更为井阑百尺以射城中，以土丸填堑，欲直攀城，昭又于内筑重墙。亮又为地突，欲踊出于城里，昭又于城内穿地横截之。昼夜相攻拒二十馀日，曹真遣将军费耀等救之。帝召张郃于方城，使击亮。帝自幸河南城，置酒送郃，问郃曰：“迟将军到，亮得无已得陈仓乎？”郃知亮深入无谷，屈指计曰：“比臣到，亮已走矣。”郃晨夜进道，未至，亮粮尽，引去。将军王双追之，亮击斩双。诏赐郝昭爵关内侯。

    柏杨白话版：公元228年。蜀汉帝国右将军、代理丞相诸葛亮，听到曹休兵败，曹魏大军东下，关中空虚，打算北伐，文武官员都疑心军事行动不应频繁，表示反对（二月街亭之败，大家顿失信心，可能认为北伐不自量力。而且不满一年，再动员大军，人民负荷沉重，最温和的见解也会认为：即令北伐，也要稍稍延后）。诸葛亮遂上书（《后出师表》）皇帝刘禅，说：

　　“先帝（刘备）深知：‘汉贼不两立’（汉是蜀汉，贼是曹魏），中央政府不能长期的流亡边陲，所以委托我担负起讨伐盗匪（曹魏）重任。以先帝的圣明，衡量我的才干，固然早已了解我的能力不足，而敌人正在强大。问题是，如果我们不去讨伐盗贼，我们同样会被灭亡。与其坐在这里等待灭亡，为什么不主动出击？所以，毫不犹豫的交付我这项重任。我接受诏命那天，睡不能入寐、食不能下咽，唯一想到的事，就是在北伐之前，先安定后方。虽在五月盛暑，仍南下渡过泸水（金沙江），深入寸草不生的蛮荒。并不是不爱惜自己，只是想到，帝王大业，不可以偏安在蜀郡（四川省成都市）这么一小块地方。所以，身冒危险，冲破困难，恪奉先帝（刘备）的遗命。然而，议论纷纷，认为我们的政策错误。而今，曹魏西方已受到创伤（指二月北伐），东方又有军事上的挫折（指曹休之败）。兵法上所说的‘抓住时机’（乘势），而这正是进击的最好时机。恭敬的把我的见解，作一陈述：

　　“高帝（西汉王朝一任帝刘邦）的睿智，像日月一样并明，谋臣的策略，像大海一样难测，但仍要历经危险，身受创伤，才获得平安。现在，陛下不如高帝（刘邦），谋臣不如张良、陈平；而竟然打算用遥远漫长的计划，去博取胜利，坐在那里等尘埃落定，这是我所不解的现象之一。从前刘繇（扬州州长）、王朗（会稽郡郡长）都是州郡首长，平常日子，谈笑风生；口中全是安邦定国大计，引用的都是圣人的至理名言。然而对人怀疑，不肯信任；对事畏惧，不敢实行；今年不作战，明年不出征，以致眼看着孙策，势力强大，吞并全部江东（江苏省南部太湖流域。刘繇事参考195年12月，王朗事参考196年8月）。这是我所不解的现象之二。

　　“曹操智慧绝顶，谋略超人，指挥大军，可以媲美孙武、吴起。然而，在南阳被敌围困（被张绣击败，参考197年正月），在乌巢冒生死之险（攻击淳于琼，参考200年10月），在祁连身陷危境（祁连，当为祁山，在祁山围袁尚，参考204年），在黎阳亲冒刀锋（应袁谭之邀北上，参考203年10月），在白狼山面临溃败（跟乌桓对决，参考207年8月），在潼关几乎丧生（马超之役，参考211年闰8月）；然后才缔造一个安定假象。何况，我的才干不够，却打算在百无一失，一点危险都没有的情况下，平定天下，这是我所不解的现象之三。曹操曾五次进攻昌霸（昌豨），都不能使昌霸永远降服（参考201年9月）；四次企图越过巢湖南下，一连遭受四次失败；信任李服（即王服），李服反咬一口（参考199年12月）；委任夏侯渊，夏侯渊军败身亡（参考219年正月）。先帝对曹操的才智能力，由衷称赞，曹操都免不了这些困扰和失策，何况我不过只是一匹劣马，怎能保证百战百胜，这是我所不解的现象之四。自从我到汉中，不过一年，而名将一连逝世：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合、邓铜，以及大部队长、小部队长，有七十余人；还有突击队将领、冲锋队将领、賨人兵（賨，音cóng，四川省东北部嘉陵江流域一带少数民族）、青羌兵（指西羌）、游击骑兵（散骑）、正规骑兵（武骑），一千余人，也都先后死亡，这都是数十年内，集合的四方精英，不是一个州所能产生的人才。再过几年，势将不战而消耗三分之二，到那时候，我们用什么对付敌人？这是我所不解的现象之五。而今，人民穷困，士卒疲惫，军国大事，不可能停止运行。既不可能停止运行，则停在原地不动和出发进攻，人民辛劳和国家开支，完全一样，如果不乘曹魏正跟东吴兵连祸结，内部正在空虚，发动攻击，却打算用我们一个州（益州）的地区，跟曹魏作持久战，这是我所不了解的现象之六。

“世界上，最难判断的是天下大势和时事变局。昔日，先帝在楚地（湖北省）兵败，当时，曹操拍掌大快，认为天下大乱终于结束。想不到先帝东连吴越（孙权。参考208年10月），西取巴蜀（重庆市、四川省。参考214年闰5月），挥军北征，斩下夏侯渊人头（参考219年正月），这正是曹操判断错误，汉王朝即将复兴的契机。然而，想不到东吴叛盟，关羽覆没（参考219年12月），秭归挫败（参考222年闰六月），曹丕称帝（参考220年10月）。任何事情都是如此，难以预知。我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功或失败，不是我所能预料。”

十二月，诸葛亮率军出散关（陕西省宝鸡市西南大散岭上），包围陈仓。而陈仓早有准备，诸葛亮不能攻克，命陈仓守将郝昭的同乡靳详，在城外向郝昭招降。郝昭登上城楼，回答说：“曹魏国法，你最熟悉。我的为人，你所深知。我受国家的深恩，而家中人口又多（如果归降，势将全门诛杀），你不必多说，我只有一死，请你回去向诸葛亮致谢，尽管进攻。”靳详回报诸葛亮，诸葛亮命靳详再往，说：“你人马单薄，白白牺牲。”郝昭对靳详说：”我已把话说完，我认识老友，箭可不认识老友。”靳详只好告辞。

　　诸葛亮认为蜀汉远征军部众数万，而郝昭守军不过一千余人，又预料东方（曹魏首都洛阳）救兵不可能及时赶到，于是开始攻城，使用云梯、撞车，战况猛烈。郝昭用火箭（箭上捆绑火炬）密集射击云梯，云梯起火燃烧，梯上战士全都烧死。郝昭又用绳索拴上石磨，捶击撞车，撞车全毁。诸葛亮再制造百尺高架，用乱箭压制城中守军，一面运土填塞护城河，准备直接攀城而上。郝昭在城内再筑一道城墙阻挡。诸葛亮挖凿地道，打算派突击队从地道突入城中，郝昭又在城内挖掘横沟阻截。

　　诸葛亮猛攻二十余日，曹魏帝国关右军区司令长官（都督关右诸军）曹真，派将军费耀等赴援。曹魏帝曹叡又命驻屯方城（河南省叶县西南）的右将军张郃，率军攻击诸葛亮；曹叡驾临河南城（河南省洛阳市），摆下筵席，亲自给张郃饯行，问张郃说：“等到将军抵达，陈仓会不会陷落？”张郃知道诸葛亮远征军深入敌人国境，缺乏粮秣；屈指计算，说：“等我抵达时，诸葛亮早已撤退！”张郃日夜挺进，还没有到，诸葛亮果然粮秣告罄，回军。曹魏帝国将军王双追击，诸葛亮反击，斩王双。

曹叡下诏，封郝昭当关内侯。

读书笔记：柏杨先生说“从这份《后出师表》可知当时蜀汉帝国弥漫的苟安心理，只图目前享受，反对北伐，诸葛亮不得不一一解剖分析。‘鞠躬尽力，死而后已。’更见心情沉重。”

诸葛亮的心情可以理解，道德令我们佩服。然后之前我们已经分析过，他的战略有严重失误。以弱小西蜀，以诸葛亮的军事才能，不可能在对曹魏的战争中取胜，空耗国力，人民负担沉重，而且大量精英随诸葛亮在汉中，刘禅又无治国能力，国家治理也逐渐荒废。所以诸葛亮连续北伐，不但不能延长西蜀的寿命，反而加速了其灭亡。

我们来仔细读这篇《后出师表》，分析一下诸葛亮的六未解。第一未解，与刘邦时比，但天下形势完全不同，刘邦时天下纷乱，形势瞬息万变，故刘邦必须冒险扩大力量，且项羽徒有军事才能，没有政治才能，不能建立稳定的政权，完全无法与曹魏比。第二未解，比于刘繇、王朗之于孙策，刘繇、王朗的军事才能与孙策无法抗衡，即使主动出击，难道就能获胜？而且他们所处地形，无险可守，而西蜀正是易守难攻之地。第三未解，比于曹操，说曹操多次险中求胜，诸葛亮只是看到了这一点而已，但他性格谨慎，从不用险，所以不能用魏延之计，错失良机。第四未解，说曹操也多次失误，只能说是为自己开脱了。第五未解，说几年之后人才耗尽，则是让我读来不解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人才岂能耗尽？如果发展生产，政治修明，实力强盛，岂会缺乏人才？第六未解，“民穷兵疲”，所以应该乘曹魏与东吴兵连祸结出兵，而且又无必胜信心，只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出兵逻辑，我则更不解。

以西蜀之险，以诸葛亮的政治才能，谨守边关，修明内政，发展生产，以待时机，我认为才是上上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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