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1082

原文：烈祖明皇帝上之下太和二年（公元228年）

初，征西将军夏侯渊之子楙尚太祖女清河公主，文帝少与之亲善，及即位，以为安西将军，都督关中，镇长安，使承渊处。诸葛亮将入寇，与群下谋之，丞相司马魏延曰：“闻夏侯楙，主婿也，怯而无谋。今假延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楙闻延奄至，必弃城逃走。长安中惟御史、京兆太守耳。横门邸阁与散民之谷，足周食也。比东方相合聚，尚二十许日，而公从斜谷来，亦足以达。如此，则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矣。”亮以为此危计，不如安从坦道，可以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故不用延计。

亮扬声由斜谷道取郿。使镇东将军赵云，杨武将军邓芝为疑军，据箕谷。帝遗曹真都督关右诸军,亮身率大军攻祁山，戎陈整齐，号令明肃。始，魏以汉昭烈既死，数岁寂然无闻，是以略无备豫；而卒闻亮出，朝野恐惧。于是天水、南安、安定皆叛应亮，关中响震，朝臣未知计所出。帝曰：“亮阻山为固，今者自来，正合兵书致人之术，破亮必也。”乃勒兵马步骑五万，遣右将军张郃督之，西拒亮。丁未，帝行如长安。

初，越巂太守马谡才器过人，好论军计，诸葛亮深加器异。汉昭烈临终谓亮曰：“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亮犹谓不然，以谡为参军，每引见谈论，自昼达夜。及出军祁山，亮不用旧将魏延、吴懿等为先锋，而以谡督诸军在前，与张郃战于街亭。谡违亮节度，举措烦扰，舍水上山，不下据城。张郃绝其汲道，击，大破之，士卒离散。亮进无所据，乃拔西县千馀家还汉中。收谡下狱，杀之。亮自临祭，为之流涕，抚其遗孤，恩若平生。蒋琬谓亮曰：“昔楚杀得臣，文公喜可知也。天下未定而戮智计之士，岂不惜乎！”亮流涕曰：“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扬干乱法，魏绛戮其仆。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复废法，何用讨贼邪！”

谡之未败也，裨将军巴西王平连规谏谡，谡不能用；及败，众尽星散，惟平所领千人鸣鼓自守，张郃疑其有伏兵，不往逼也，于是平徐徐收合诸营遗迸，率将士而还。亮既诛马谡及将军李盛，夺将军黄袭等兵，平特见崇显，加拜参军，统五部兼当营事，进位讨寇将军，封亭侯。亮上疏请自贬三等，汉主以亮为右将军，行丞相事。是时赵云、邓芝兵亦败于箕谷，云敛众固守，故不大伤，云亦坐贬为镇军将军。亮问邓芝曰：“街亭军退，兵将不复相录，箕谷军退，兵将初不相失，何故？”芝曰：“赵云身自断后，军资什物，略无所弃，兵将无缘相失。”云有军资馀绢，亮使分赐将士，云曰：“军事无利，何为有赐！其物请悉入赤岸库，须十月为冬赐。”亮大善之。

或劝亮更发兵者，亮曰：“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破贼，乃为贼所破，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人耳。今欲减兵省将，明罚思过，校变通之道于将来；若不能然者，虽兵多何益！自今已后，诸有忠虑于国，但勤攻吾之阙，则事可定，贼可死，功可跷足而待矣。”于是考微劳，甄壮烈，引咎责躬，布所失于境内，厉兵讲武，以为后图，戎士简练，民忘其败矣。亮之出祁山也，天水参军姜维诣亮降。亮美维胆智，辟为仓曹掾，使典军事。

曹真讨安定等三郡，皆平。真以诸葛亮惩于祁山，后必出从陈仓，乃使将军郝昭等守陈仓，治其城。

帝以燕国徐邈为凉州刺史。邈务农积谷，立学明训，进善黜恶，与羌、胡从事，不问小过；若犯大罪，先告部帅，使知应死者，乃斩以徇。由是服其威信，州界肃清。

    柏杨白话版：最初，曹魏帝国征西将军夏侯渊的儿子夏侯楙，娶曹操的女儿清河公主（胡三省原注：清河公主本来要许配给丁仪，而被曹丕阻止），曹丕从小就跟他亲善。曹丕即位后，任命夏侯楙当安西将军、关中（陕西省中部）总督，镇守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回到老爹夏侯渊当年镇守的地方。

　　蜀汉帝国丞相诸葛亮（本年48岁）将对曹魏帝国发动攻击。军事会议上，丞相府军政官（司马）魏延建议：”听说夏侯楙是曹魏皇家的女婿，既没有胆量，又没有谋略。请交给我精锐部队五千人，另交给我五千人的后勤补给。从褒中（陕西省汉中市西北褒河镇）出发，沿着秦岭南麓东行，到达子午谷（子午谷长330千米，北起陕西省长安县西南，南至石泉县；北方出口称”子口”，南方出口称”午口”，悬崖绝壁，栈道桥梁无数，至为险要），即入谷北进，不过十天，就可进抵长安。夏侯楙一听说军临城下，必然逃走。那时候，长安城里，只剩下作战监察官（督军御史）和西都长安市长（京兆太守）；曹魏政府的粮仓以及民间粮食，足够维持我们部队给养。等到曹魏帝国在东方集结兵力，最快也要二十天左右，而丞相的大军，从褒斜谷（陕西省太白县西南褒河山谷）北上，也应抵达长安城下。如此，咸阳（陕西省咸阳市）以西，就可一举收复。”诸葛亮认为危险性太大，不如从平坦的大道进军，直接夺取陇右（陇山以西），可以有万全的把握取得胜利，却不必有任何冒险，遂拒绝魏延的计划。

　　诸葛亮扬言：大军将进入褒斜谷，直接攻击郿县（陕西省眉县）；并命镇东将军赵云、扬武将军邓芝，据守箕谷（陕西省太白县），故布疑阵。曹魏帝（二任明帝）曹叡（本年二十五岁）果然派曹真当关右（函谷关以西）军区司令长官（都督关右诸军），进驻郿县防堵。而诸葛亮已亲率大军，深入西北，进攻祁山（甘肃省礼县东北），军容整齐，军令严明。

　　最初，曹魏帝国认为，刘备已经去世，数年之间，蜀汉帝国毫无动静，一片沉寂（诸葛亮巩固后方的七擒孟获之战，远在边陲蛮荒），所以对蜀汉帝国毫不防备。忽然间听到诸葛亮开始北伐，无论政府与民间，同时感到恐惧。天水郡（甘肃省甘谷县）、南安郡（甘肃省陇西县东南）、安定郡（甘肃省镇原县东南曙光乡），都叛离曹魏，归附蜀汉帝国。关中（陕西省中部）像听到晴天霹雳，上下震动。曹魏帝国政府一时不知道如何因应。曹叡说：“诸葛亮一向依靠山势保护，今天自投罗网，正跟兵法上逼迫敌人上门的谋略相合（《孙子兵法》：“善战者致人。”此时此地，曹叡不过说说大话，安定民心），一定可以击破诸葛亮。”下令动员步骑兵五万人，命右将军张郃率领，西上阻截。

　　正月丁未日（正月辛酉朔，没有丁未），曹叡亲往长安（御驾亲征，鼓舞士气）。

　　最初，蜀汉帝国越巂郡（四川省西昌市）郡长马谡，才干器宇，超过常人，喜爱谈论军事，诸葛亮认为他是一个奇才，十分器重。一任帝刘备临逝世时，告诉诸葛亮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以交给他重要任务，你要注意。”诸葛亮不同意，所以此次出兵北伐，命马谡担任军事参议官（参军），每次见面谈论，往往从白天谈到夜晚，甚为契合。等到攻击祁山（甘肃省礼县东北），诸葛亮不用沙场旧将魏延、吴懿当先锋，而命马谡统御各军，进抵街亭（甘肃省张家川县北）。马谡却举动失常，琐碎苛刻，违背诸葛亮的指示，放弃水源和城垒，竟在山上筑营。曹魏右将军张郃大军抵达后，切断水源，等到蜀汉军渴得瘫痪时，张郃发动攻击，大破马谡兵团，蜀汉军崩溃。诸葛亮陷于进不能进、守不能守的窘境，只好撤退；裹胁西县（甘肃省礼县东北【祁山东北】）居民一千余家，汉中，逮捕马谡下狱，处斩。诸葛亮亲自到灵堂祭奠，痛哭流涕，抚养马谡子女，跟他仍在世时一样。蒋琬对诸葛亮说：“从前，楚王国杀成得臣，姬重耳大喜过望（前六三二年，楚晋在城濮【山东省鄄城县西南】会战，楚军大败。然而晋国国君姬重耳，忧形于色，说：”楚军统帅成得臣仍在，我们的灾难恐怕难以结束。”不久，楚王国斩成得臣，姬重耳如释重负，喜不自胜）。天下还没有平定，先杀智囊，岂不可惜。”诸葛亮流泪说：“孙武所以能够无敌天下，在于执法公正严明。所以姬扬干违法，魏绛诛杀姬扬干的仆人（《左传》〈前五七〇年〉：晋国三十任国君【悼公】姬周，主持各国国君高阶层会议时，姬周的老弟姬扬干犯法，国务官【大夫】魏绛，处决姬扬干的仆人。姬周认为魏绛正直，命魏绛主持新军）。现在，四海分裂，战争不过刚刚开始，如果再不严格执行法纪，我们用什么讨伐盗贼（曹魏帝国）！”

　　马谡大败之前，裨将军巴西郡（四川省阆中市）人王平，一再警告马谡，马谡无动于衷。等到失败，士兵四散逃命，只有王平所率领的一千人，擂动战鼓，固守营寨；张郃疑心可能设有埋伏，不敢进逼。王平才慢慢集结各军的散兵游勇，向后撤退（王平没有受过教育，认识的字不超过十个）。诸葛亮既斩马谡，又斩将军李盛，更剥夺将军黄袭等的部队。只王平受到明显的宠爱荣耀，任命王平当军事参议官（参军），接管警卫部队（统五部），兼大本营总监（当营事），晋级讨寇将军，封三等侯爵（一等县侯，二等乡侯，三等亭侯）。诸葛亮上书蜀汉帝（二任）刘禅（本年二十二岁），自请贬降三等。刘禅贬诸葛亮当右将军兼代丞相职务。

　　当大军在西方溃败之时，驻守箕谷（陕西省太白县）的赵云、邓芝，也受到攻击。赵云集中兵力，步步设防，损失不大，但也被贬为镇军将军。诸葛亮问邓芝说：“街亭失利时，大军四散，各自逃生，将顾不了兵，兵也顾不了将。箕谷失利，大军仍能保持完整，是什么缘故？”邓芝说：“撤退之时，赵云亲自断后，辎重粮秣，没有任何损失，秩序井然，部队毫不紊乱。”赵云军仓库中有剩余的绸缎，诸葛亮命他拿出来赏给将士，赵云说：“打了一场败仗，怎么还能有赏？请全缴进赤岸（陕西省留坝县北）粮仓，等到十月，用作冬季犒劳。”诸葛亮深为感动。（箕谷是褒斜谷的北口，从箕谷南下，即进入褒斜谷的栈道。栈道横梁，一端凿进悬崖绝壁，一端悬空深谷之上，而由竖柱顶住——竖柱下端斜插谷壁，上端承住横梁。赵云撤退后，纵火烧毁这个艰巨的栈道一百余里；以致数年之久，无法修复。后来好不容易修复，234年诸葛亮病死五丈原，魏延又把它焚毁。栈道蜿蜒惊险，俗称：“千梁无柱。”当时赵云驻守箕谷的赤岸屯垦区，邓芝驻守箕谷的赤岸口，两军营地相距很近，可是山道艰难，也只能遥遥呼应而已。蜀汉帝国在赤岸设有粮仓，供应大军。）

　　有人建议诸葛亮，应征集更多的部队。诸葛亮说：“我们在祁山、箕谷的部队，都比敌人要多，不但不能击败敌人，反被敌人击败，关键不在兵少，而在将领的指挥能力。我还打算把部队更加精简，显明赏罚，反复检讨，厘定多种应变计划。如果这些做不到，部队人数再多，有什么用？从今之后，各位爱国忧时人士，但求指摘我的缺失，我可以保证：大事可以平定，敌人可以消灭，只须一抬脚时间，功业可以成就。”于是详细调查，连最微小的功劳，都不遗漏；对于为国牺牲的壮烈事迹，一一发掘。诸葛亮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深深责备自己，把这次错误，在国内公开宣布。加强军事训练，储蓄粮秣，准备再次出击。士气高昂，人民忘掉曾经遭受过挫败（胡三省注：善败者不亡，就是如此）。

　　诸葛亮大军攻击祁山时，曹魏帝国天水郡（甘肃省甘谷县）郡政府军事参议官（参军）姜维，亲到大营归降。诸葛亮对姜维的胆识和智谋，有深刻印象，遂延聘他当粮食秘书（仓曹掾），但教他主持军事业务。

　　曹魏帝国关右军区司令长官（都督关右诸军）曹真，讨伐归降蜀汉帝国的安定等三郡，全部平定。曹真认为：诸葛亮检讨祁山之败，以后一定改变战略，攻击陈仓（陕西省宝鸡市东陈仓镇）；命将军郝昭驻防陈仓，修筑城垣，加强防御工事。

　　夏季，四月八日，曹魏帝国皇帝曹叡由长安返回首都洛阳。

　　曹叡命燕国（北京市）人徐邈，当凉州（甘肃省中西部）州长（刺史）。徐邈推广农业，鼓励耕田，积存米谷；建立学校，擢升正直清廉人士，罢黜贪官污吏。对待羌人、胡人，不挑剔他们的小过，但他们如果犯了大罪，就通知他们的首领，教他们知道所犯的是什么法条，然后斩首示众。人民由是敬畏他的威望和信誉；凉州境内，恢复正常社会秩序。

读书笔记：以西蜀的实力，唯一可能取得对曹魏战争胜利的途径，就是出奇兵，攻其不备，而诸葛亮恰恰是个保守型领导，不肯冒一点儿险，所以这是一项完全不可能完全的任务。诸葛亮在用人上有其优点，但缺陷也至为明显。他是个事无巨细都要亲自处理的领导，所以魏延等在战争方面有突出才能的人才没有发挥作用的平台。

马谡是智囊型人才，诸葛亮却让他到一线带兵打仗，这显然是诸葛亮用人不当，却让马谡用生命来承担责任，这不得不让人产生猜想。

诸葛亮初出祁山，不能兵贵神速攻曹魏不备，战略上已经失误，用人上再失误，只能虎头蛇尾收场，只留下一篇《出师表》。从此曹魏开始加强防备，诸葛亮再无机会。

柏杨：纵观中外历史，任何人都无法十全十美，也无法万能。只有一种人是十全十美和万能的，那就是摇尾系统口中所谓的“英明领袖”，简直这个也懂，那个也精，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上自外层空间辐射线，下到阴沟里忽然发现一只土拨鼠，他都可以发出正确的指示。不过，任何“英明领袖”到最后都会现出原形——他仍是一个普通人，而普通人的最大特点，就是他无法十全十美，无法万能。

　　诸葛亮也是如此，他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家之一。在漫长的五千年中，伟大的政治家，不过管仲、公孙鞅、王猛、王安石、张居正以及诸葛亮等寥寥数位而已。然而，政治家跟军事家不同，身为政治家的诸葛亮好像一个篮球教练，现在却教他在足球场上担任教练，他的球队不能击败对方，在情理之中。

　　魏延的子午谷袭击战略，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大战略，跟当年韩信暗渡陈仓（参考前205年）没有分别；跟曹操进击袁尚的柳城白狼山战役（参考207年）更十分相似，全都危险万状。当时，如果陈仓道上或白檀塞上，设有伏兵，韩信、曹操二人的命运，将无法想象。问题是，恰恰没有伏兵，所以获得成功。军事行动，有赖冒险。在已知的史料上，看不出子午谷设有伏兵，夏侯楙的智谋，还不到这种水准。而且，从稍后的报道却看出不仅子午谷一线而已，而且是曹魏全国，都没有戒备。所以乍听到一向静悄悄的西南边陲，忽然大军压境，全国立刻震动。

　　诸葛亮认为子午谷战略太过冒险，但魏延并不是盲目冒险，而是正常冒险，因为对手恰恰是花花公子夏侯楙之故；对手如果是司马懿，大军一进入谷口，就等于进入地狱。所以魏延的大战略一旦被否决，便永无再行的可能。从此，曹魏帝国安如盘石，诸葛亮的出兵祁山，对曹魏帝国的伤害，不过隔山打牛，徒消耗士卒性命。

诸葛亮的错误决策，由于他天生的谨慎性格，使他追求万全。偏偏军事上没有万全，所以他用尽心力，不能寸进。魏延是当时名将，而终于英雄无用武之地，被驱逐到错误的地点，打绝望的战争，而最后还被诬以谋反，身死自己人刀下，一恸。    

    一个问题的发生，常因切入点不同，观察深度不同，见解不同，结论有时候竟会恰恰相反。马谡事件，就使我们面对这个困惑。

　　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除了韩信一人之外，历史上所有名将，都打过败仗。打败仗而不惩罚，军纪荡然，军队当然瓦解。但是如果败一次就斩一将，恐怕所有将领都会死光，包括蜀汉帝国的开国皇帝刘备在内，岂不也要在白帝城斩首？诸葛亮第一次北伐便大败而归，丧师辱国，为什么仅贬三级？

　　马谡并没有叛国，只是战败，不过缺乏指挥大部队实战的临场经验而已。刘邦如果命张良率军深入垓下，项羽可能击溃十面埋伏。马谡是一个智囊型的谋略人才，放在帷幄之中，可以决胜千里之外，对孟获七擒七纵的攻心战略，出自他的建议。诸葛亮把他放到千里之外，是逼他死于帷幄之中。人，应尽其才。如果赦免他，而留在身旁，再经历练，将来辅佐姜维，可能又是一个局面。

　　法治是理想的秩序，但法治不能僵化，不能违背现实形势。我们为马谡悲，为诸葛亮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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