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世祖光武皇帝上之下建武五年(公元29年)

初起太学。车驾还宫,幸太学,稽式古典,修明礼乐,焕然文物可观矣。

是岁,诏征处士太原周党、会稽严光等至京师。党入见,伏而不谒,自陈愿守所志。博士范升奏曰:“伏见太原周党、东海王良、山阳王成等,蒙受厚恩,使者三聘,乃肯就车。及陛见帝廷,党不以礼屈,伏而不谒,偃蹇骄悍,同时俱逝。党等文不能演义,武不能死君,钓采华名,庶几三公之位。臣愿与坐云台之下,考试图国之。不如臣言,伏虚妄之罪;而敢私窃虚名,夸上求高,皆大不敬!”书奏,诏曰:“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罢之。”帝少与严光同游学,及即位,以物色访之。得于齐国,累征乃至;拜谏议大夫,不肯受,去,耕钓于富春山中。以寿终于家。

王良后历沛郡太守、大司徒司直,在位恭俭,布被瓦器,妻子不入官舍。后以病归,一岁复征;至荥阳,疾笃,不任进道,过其友人。友人不肯见,曰:“不有忠言奇谋而取大位,何其往来屑屑不惮烦也!”遂拒之。良惭,自后连征不应,卒于家。

柏杨白话版:刘秀在首都洛阳,开始兴建国立大学(太学),并亲自到国立大学视察,一切依照儒家学派的规定,学习古礼古乐,文化方面的贡献,焕然一新。

本年,刘秀下诏,征召隐居学者(处士)太原郡人周党、会稽郡(江苏省苏州市)人严光等到首都洛阳。周党晋见刘秀,仅俯下身子,拒绝叩头,也拒绝自报姓名;向刘秀请求准许他回乡继续隐居。研究官(博士)范升提出弹劾,说:“太原郡人周党、东海郡(山东省郯城县)人王良、山阳郡(山东省金乡县西北昌邑镇)人王成等,蒙陛下厚恩,使节去了三次,才肯上车就道。等到阶前晋见,周党竟然不顾礼仪,仅弯弯身子,不愿叩头及自报姓名,骄傲凶悍,同时迸发。周党等文不能发扬大义,武不能为君王而死,沽名钓誉,竟然妄想得到三公高位。我愿意跟他们,同坐在云台皇家图书馆之下,辩论考证治理国家的方法。我如果不如他们,愿接受大言不惭的处罚。他们如果说不出道理,那么,胆敢盗取虚名,向上夸耀,谋求高位,那是一种‘大不敬’罪行,应当诛杀。”奏章呈上去后,刘秀下诏说:“自古以来,圣贤的君王、英明的领袖时代,都有不愿意屈就的知识分子。伯夷、叔齐,不吃周王朝的粮食(前十二世纪,商王朝末年,周部落酋长姬发叛变,攻击商政府,商政府所封的孤竹国【河北省卢县】国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姓不详】,拦住姬发马头劝阻。等到姬发把商政府推翻,建立周王朝。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拒绝吃周王朝土地上生长的粮食,遂饿死),太原郡人周党,不接受我的俸禄,他们都各有志向,不可以勉强。特别赏赐周党布帛四十匹,送回故乡。”

刘秀小时候,跟严光同窗念书。刘秀当了皇帝之后,派人查访,在齐地(山东省)发现他的行踪。几次派出使节征召,才到首都洛阳。任命严光当议论官(谏议大夫),严光不肯接受。告辞后,在富春山(浙江省桐庐县南富春江镇)耕田垂钓,最后病逝。

王良后来当沛郡(安徽省淮北市)郡长、宰相府执行官(大司徒司直)。在位时谦恭节俭,用的是布被和瓦制的器具,妻子儿女,从不走进办公室一步。后来,因病辞职。一年后,东汉政府再征召他,他走到荥阳(河南省荥阳县),病忽然转重,不能再进,拜访他的朋友,那位朋友不肯相见,说:“既没有忠言,也没有奇谋,而竟取得高位,来来去去,岂不嫌烦?”王良感到惭愧,从此之后,一连几次征召,他都拒绝,寿终家宅。

读书笔记:“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刘秀有开阔的胸襟,恢宏的气度,这正是帝王气度。宰相肚里能撑船,刘秀的肚里可以任航母行驶。

王夫之读《资治通鉴》:

起于学士大夫、习经术、终陟大位者三:光武也,昭烈也,梁武帝也。故其设施与英雄之起于艸泽者有异,而光武远矣。

昭烈习于儒而淫于申、韩,历事变而权术荡其心,武侯年少而急于勋业,是以刑名乱之。梁武篡,而反念所学,名义无以自容,不获已,而闻浮屠之法有“心亡罪灭”之旨,可以自覆,故托以自饰其恶,愚矣。然而士大夫释服入见者,面无毁容,则终身不录,终不忍使大伦绝灭于天下,人道犹藉以仅存,固愈于萧道成之唯利是尚也。光武则可谓勿忘其能矣。天下未定,战争方亟,汲汲然式古典,修礼乐,宽以居,仁以行,而缘饰学问以充其美,见龙之德,在飞不舍,三代以下称盛治,莫有过焉。故曰:光武远矣。

呜呼!古无不学之天子,后世乃有不学之相臣。以不学之相臣辅艸泽之天子,治之不古,自高帝始,非但秦也。秦以亡而汉以兴,亡者为后戒,而兴者且为后法,人纪之存,不亦难乎!

严光之不事光武,以视沮、溺、丈人而尤隘矣。沮、溺、丈人知道不行,弗获已而废君臣之义者也,故子曰:“隐者也。”隐之为言,藏道自居,而非无可藏者也。光武定王莽之乱,继汉正统,修礼乐,式古典,其或未醇,亦待贤者以道赞襄之,而光何视为滔滔之天下而亟违之?倘以曾与帝同学而不屑为之臣邪?禹、皋陶何为胥北面事尧而安于臣舜邪?

若周党者,则愈僻矣。召而至三,征而就车,偃蹇伏而不拜,忿惊之气,施于君臣礼法之下,范升劾其不敬,罪奚辞焉?党闻春秋报雠之说,非君非父之惨,称兵以与人相仇杀,党其北宫黝之徒与!黝固无严诸侯,党亦无严天子也。赐帛而罢之,恥孰甚焉!帝覆载以容之,而党藐乎小矣。

王良应召而受禄,虽无殊猷,而恭俭以居大位,于君子之道尚不远矣。故君子者,以仕为道者也,非夷狄盗贼,未有以匹夫而抗天子者也。范希文曰:“蠱之上九,子陵有焉。”非其时而凭高以为尚,则“比之无首”而已矣,恶足法哉?

王夫之曰:

  严光之不肯当刘秀的臣子,比起长沮、桀溺、“丈人”,更为窄狭长沮、桀溺、“丈人”,看出正道不能实行,在不得已情形下,才凌除君臣之义。所以孔丘说他们是隐士。隐的意义是:把治理国家的方法(道),藏在自己心中,并不是什么内涵都没有。刘秀平定王莽造成的混乱,继承西汉王朝正统,建立礼仪圣乐,遵照古代模式,或许并不是纯粹的儒家学派规范,但也只能等待贤能的学者,用正道协助它发展。严光凭什么认为天下混乱,到处一样?如果认为曾经跟皇帝同过学,而不屑于当部属,那么,姒文命、皋陶,却为什么肯侍奉伊祁放勋?后来更心安理得地向姚重华低头称臣?

  至于周党,就更奇怪。三番两次的征召他,他才上道。然而,仍傲慢地不肯叩头和自报姓名,这种暴戾之气,竟出现君王和臣属的纲纪之下,范升弹劾他“不敬”,要求诛杀,罪状岂能推卸?周党听说《春秋》上有复仇的学说,(《春秋公羊传》〈前六九〇年>:“远祖是指几世?九世。难道九世的仇也可以报复?岂止九世,一百世以前的仇都可报复!”)如果不是为了君王和老爹的惨死,而竟公然跟人对抗,周党这个人,不过北宫黝之辈罢了(北宫,复姓。北宫黝是孟轲最钦佩的勇士之一:“不退避,不畏缩。如果人格受到侮辱,不管这侮辱来自卑贱的小民,或高贵的君王。他眼中的高贵君王,跟卑贱的小民一样。凡是对他恶言恶语的,一定报复。”参考《孟子·公孙丑》)。北宫黝没有遇到过严厉的国君,周党也没有遇到过严厉的领袖,赏赐给他布帛而送他回乡,对周党而言,是一个多么大的羞耻,刘秀像天地一样,恢弘的包容他,周党便显得渺小。

  王良受到征召,接受俸禄,虽然没有特殊贡献,但在高位上谦恭节检,距离“君子”的道路,并不算太远。“君子”的意义是,以当官为唯一的目的。除非是蛮夷或强盗匪徒,从来没有人敢以一介平民,对抗君王的。范仲淹说:“《蛊》里的上九,正是严光的气质。”(《·蛊·上九》:“不侍奉帝王公侯,志向高贵。”)不是恰当的时机,而仅只认为高贵便去做,不过是《比》里的‘无首’而已(《易·比·上六卦》:“跟没有头相同,凶险。”意义是:“没有头,没有好的结局。”)怎么能用他作为榜样?

梁启超曾指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心态:“自己被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动后人的奴隶根性而已。”阅读范升的弹劾书,跟王夫之对严光等的评论之后,心情跟梁启超同样沉痛。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在专制封建政治制度下,中国人的人格,一直被凌辱、被蹂躏,不能保持尊严,胆敢有一点点自尊,有一点点羞耻之心,暴君暴官,以及文妖之类,立刻怒火冲天。

最早的迫害发生在公元前十二世纪,齐国第一任国君姜子牙到了他的封国,狂裔、华士兄弟二人,互相商议说:“我们不侍奉天子,也不侍奉国君,耕田而食,掘井而饮。不要求别人什么,不追求美好声誉,不接受君王俸禄,不去做官,而只靠劳力维生。”姜子牙就把兄弟二人诛杀,理由是:“不侍奉天子,不侍奉国君,表示他们不会做我的臣子。耕田而食,掘井而饮,对人毫无所求,是使我无法用赏罚推行政令。君王控制人民,不是用官职爵位,就是用刑法处罚,这四项都不能教他们屈服,我怎么能够安心?”

姜子牙这种理论,到了公元十四世纪时的明王朝第一任皇帝朱元璋,发扬光大。这个中国历史上最最巨大的无赖恶棍,制定了“不为君用律”,人民胆敢拒绝君王赏赐的,就跟姜子牙对付狂裔、华士一样,一律处决。从姜子牙、朱元的这些杰作,可看出无限权力下的暴君暴官,多么欣赏自己手中的无限权力。

刘秀所以用温和的手段对待这些隐士——甚至以皇帝之尊,跑到严光那里,跟他同床共卧,畅叙离情。我们可以说他天性敦厚,不忘贫贱之交;也可以说那是一种远程谋略。鉴于西汉王朝末年及新王朝初期,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包括刘姓皇族在内,为了贪图官职爵位,都向王莽歌功颂德。刘秀的目的,就在培养砥砺一种不向权势屈膝的高贵气质。

帮凶往往比正凶更狂热,奴才往往比主子更邪恶。当皇帝的刘秀,还敬重周党和严光的高风亮节,范升却妒火中烧,要动手杀人。在他的境界上,俺范升千方百计,才不过弄到一个年俸仅六百石的研究官(博士),而你们这些反调分子,不费吹灰之力,竟受到皇帝重视,岂不使我们这些忠贞的马屁精,心灰意冷!像一个护食的牲畜一样,口中咬着一块骨头,毛竖爪张,而对方竟把捧到面前的肥肉踢开,相形之下,不由自主的老羞成怒。

王夫之的奇异言论,层出不穷。新王朝之亡,亡于刘玄,亡于以刘玄为首的玄汉政府,并不是亡于刘秀。王夫之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却故意扭曲事实,使读者产生错觉。严光不肯向老朋友屈膝,当然是不屑于屈膝,如果换了王夫之,早已扑通一声,下跪不起,谢主龙恩,因为他没有严光那种高贵情操,所以对严光的高贵情操,完全不能理解。而周党,不过不肯磕头,不肯自报姓名,不肯当官而已,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却使范升生起杀机,又使王夫之诟骂他有“暴戾之气”。大概周党必须感激涕零,磕头有声,范升和王夫之,才肯认同。

王夫之最精彩的观点是,中国知识分子原是以做官为唯一目的的动物,有官不做,不是疯子傻瓜,就是桀骜不驯,对于不向权势屈服的骨鲠之士,不但没有赞扬,反而提出警告:“从来没有一介平民胆敢抗拒君王!”胆敢不驯如猪羊,不是“蛮夷”,就是“强盗”“匪徒”,必须扑杀。自毁人格尊严,集帮凶与恶奴于一身,使我们震撼。

中国人的噩运,固在于暴君暴官太多,也更在于帮凶的恶奴太多、文妖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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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读《资治通鉴》694发布于2021-07-09 11:4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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