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665

原文：

秀部分吏卒各隶诸军，士皆言愿属大树将军。大树将军者，偏将军冯异也，为人谦退不伐，敕吏士非交战受敌，常行诸营之后。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故军中号曰：“大树将军”。

护军宛人硃祜从容言于秀曰：“长安政乱，公有日角之相，此天命也！”秀曰：“召刺奸收护军！”祜乃不敢复言。

更始遣使立秀为萧王，悉令罢兵，与诸将有功者诣行在所。遣苗曾为幽州牧，韦顺为上谷太守，蔡充为渔阳太守，并北之部。

因说萧王居邯郸宫，昼卧温明殿，耿弇入，造床下请间，因说曰：“吏士死伤者多，请归上谷益兵。”萧王曰：“王郎已破，河北略平，复用兵何为？”弇曰：“王郎虽破，天下兵革乃始耳。今使者从西方来，欲罢兵，不可听也。铜马、赤眉之属数十辈，辈数十百万人，所向无前，圣公不能办也，败必不久。”萧王起坐曰：“卿失言，我斩卿！”弇曰：“大王哀厚弇如父子，故敢披赤心。”萧王曰：“我戏卿耳，何以言之？”弇曰：“百姓患苦王莽，复思刘氏，闻汉兵起，莫不欢喜，如去虎口得归慈母。今更始为天子，而诸将擅命于山东，贵戚纵横于都内，虏掠自恣，元元叩心，更思莽朝，是以知其必败也。公功名已著，以义征伐，天下可传檄而定也。天下至重，公可自取，毋令他姓得之。”萧王乃辞以河北未平，不就征，始贰于更始。

柏杨白话版： 刘秀重新调整部队，把新收容的官兵，分配给各将领，大家都愿隶属“大树将军”。“大树将军”者，指偏将军冯异。冯异谦虚退让，从不逞能逞强，要求他的部队，除非跟敌人作战，其他时候，都要排在别人部队后面。每到一个地方，将领们聚在一起，大谈自己的功劳，只冯异独自坐在树荫底下，所以军中称他“大树将军”。　

大军保护总监（护军）宛县（宛国首府·河南省南阳市）人朱祜，向刘秀建议，说：“长安玄汉政府，越来越乱，阁下有‘日角’的相貌，这是上天的旨意。”刘秀紧张说：“快教刺奸将军（祭遵）逮捕朱祜。”朱祜不敢再开口。

　玄汉帝刘玄，封刘秀王爵——萧王（首府萧县【安徽省萧县】），下令黄河以北所有部队，全部复员。命刘秀跟有功官员，一同返回长安。另行任命苗曾当幽州（河北省北部及辽宁省）全权州长（牧），韦顺当上谷郡长，蔡充当渔阳郡长，直接到北方接事。

刘秀住在邯郸故赵王王宫，一天，在温明殿睡午觉。耿弇直闯而入，冲到床前，请求单独谈话，建议说：“官兵死伤太多，请准我回上谷补充。”刘秀说：“王郎已经消灭，黄河以北已经太平，还补充部队干什么？”耿弇说：“王郎虽然消灭，全国混战之局，并没有结束，不过刚刚开始。现在，中央政府使节从西方传达诏令，要全体复员，绝不可以听从。铜马（河北省东南部）、赤眉（河南省北部及山东省西部）等变民集团，共有几十个之多，每一个集团都有几十万人，甚至一百万人，所向无敌。刘玄没有能力应付，不久就会溃败。”刘秀从床上跳起来说：“你说错了话，我只有杀你。”耿弇说：“大王厚待我，如同父子，所以才掏出赤心。”刘秀说：“我开玩笑罢了，请说下去。”耿弇说：“全国人民被王莽害得苦不堪言，因而想念刘姓皇家。听说西汉王朝中兴重建，无不欢欣鼓舞，好像逃脱虎口，扑到慈母怀抱。现在，刘玄当天子，山东（崤山以东）将领们，各霸一方。中央的皇亲国戚，又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人民痛苦，已到极点，内心泣血，甚至反过来思念新王朝的太平日子。所以，我推断刘玄必定失败。阁下建立伟大的功业，英名传播海内，用仁义作为号召，天下可以靠着一纸文告，恢复秩序。政权是一件重要的工具，阁下应该自己取得，莫让非刘姓的人占有。”刘秀大为欣赏。遂向刘玄报告，认为黄河以北还没有完全平定，无法抽身返回首都长安。至此，刘秀已决心叛变，只等时机。

读书笔记：

张居正评价这段时说：“大抵天下大器，非庸才所能堪，而人心已离，天命必去，不待成败之既形，而智者能预见之矣。观王莽已篡而诛，更始已立而败，其故皆由于失人心。而光武之德，为人心所归，卒能兴复汉业。孟子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也；得其民有道，得其心也，”岂不信哉！”

“元元叩心，更思莽朝”，简单的八个字，道出了人民的悲惨、痛苦与无奈。

柏杨先生说：千余年来，“人心思汉”四字，成为一种指标，表示人心所归。却不知道还有“人心思新”，较之“人心思汉”，更值得深思。试读鲍宣的奏章，公元前一世纪太平盛世时，人民面对的有七种灾难和七种死亡，凄凉悲惨的情景，使人惊悸，于是人心思变。王莽以儒家学派正统宗师，满口满纸，都是仁义道德，却带来更大的痛苦，使人认为前一世纪的七种灾难和七种死亡的社会，还是天堂，于是人心思汉。接着被思的“汉”复出，奸淫烧杀，血腥混战，人民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相形之下，新王朝也成了天堂。

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运：苦难之后，接着是更大的苦难。手拿救国救民招牌的野心家和野心集团，一旦掌握权柄，立刻露出凶相，举起屠刀。鲁迅有诗形容：“一阔便翻脸”，固是讽刺小人物丑态，同时也是形容大人物对小民的情结。只要专制制度不变，封建意识不变，这种情结也不会变。流氓刘邦上台也好，大儒王莽上台也好，结果完全一样。中国就被这种罪恶抓住，难以摆脱。

使野心家或野心集团永远保持当初所持正义的方法，只有基于人权思想产生的民主制度，把统治者置于人民控制之下，而不是把人民置于统治者控制之下。一旦人民被置于统治者控制之下，就只好永远生活在“人心思变”——思念过去所谓的“好”日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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