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威堂堂,澄澄湛湛。

不设城府,全无厓岸。

气盖乾坤,目撑云汉。

流落今事门头,不出威音那畔。

无论为俗为僧,肩头不离扁担。

若非祖奴郎,定是觉场小贩。

不入大冶红炉,谁知佗是铁汉。

只待弥勒下生,方了这重公案

——憨山老人自赞


内容提要:憨山大师五台山弘法护教八年之久,辩才无碍,具菩萨行,多次力挽狂澜,化险为夷,为台山的生存与发展创造了难得契机,是台山佛教史上一位杰出的护法功臣。而台山的修体悟与世法锤炼也使憨山大师佛法宗旨的理解更加深刻全面,对世法人情的把握更为练达圆熟,为其后期的佛法修持与弘法活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晚明四大高僧之中,憨山德清大师对五台山情有独钟,因缘尤深。他在五台山前后弘法八年,劳苦功高,声动朝野,与台山僧众结下了深情厚意。万历十一年(1583),正当他功成名就、深孚众望时,却甘居人后,悄然远遁。此后,他先是隐居崂山,再是遭遣岭南,始终未有机缘再回五台,重续旧谊,但台山的经历铸就了他对佛法的深刻体悟,锤炼了他对世法的娴熟运用,可以说,台山的沉潜、应对,奠定了憨山大师丛林崛起的资本。

一、憨山大师对五台山的认识与初访

憨山德清(1546-1623),安徽全椒人,俗姓蔡,名德清,字澄印,号憨山。德清十二岁投南京大报恩寺,意欲出家,住持西林永宁见他聪颖机敏,遂属意栽培,期有所成。十九岁时,他随云谷禅师参禅。云谷本人韬晦丛林,陆沉贱役,德清受此影响,亦有“脱俗”、“遗世”之志。而与德清妙龄相契,情同手足的雪浪洪恩(1545-1607)发觉这一苗头后,甚觉不妥,于是二人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公(雪浪)每见予枯坐,即呵曰:‘用如三家村里土地作么’频激以听讲。予曰:‘各从其志耳,古德云:若自性宗通,回视文字,如推门落臼,固无难也。’公曰:‘若果能此,吾则兄事之。’自是,予于山林之志益切。以始阅《华严》,知有五台山,心日驰之。”

禅宗认为,通达佛法奥义之根本宗旨为“宗通”;能面对大众自在法教化为“说通”。而为人师者当宗说俱通,即自觉觉他、行解相应,所以,雪浪强调德清的认识是错误的。德清受此启发,遂大悟前非,跟随雪浪听无极守愚法师讲解《华严玄谈》(华严四祖澄观著)。在听讲过程中,他获知台山为佛法修持胜境,欲亲往一睹,且因对此书“心意开解,如夙习焉”,为表达对澄观的敬慕,他就以“澄印”为字。《憨山老人自序年谱实录》(以下简称《年谱》)十九岁条云:“是年冬,本寺(大报恩寺)禅堂场,请无极大师讲《华严玄谈》。予即从受具戒,随听讲,至十玄门‘海印森罗常住处’,恍然了悟法界圆融无尽之旨,切慕清凉之为人,因自命其字曰‘澄印’。请正,大师曰:‘汝志入此法门耶’因见清凉山有‘冬积坚冰,夏仍飞雪,曾无炎暑,故号消凉’之语,自此行住冰雪之境,居然在目,矢志愿住其中,凡事无一可心者,而离世之念,无刻忘之矣。”应该说,从此时起,德清心中即有台山情结,朝思暮想,“矢志愿住其中”了。

嘉靖四十五年(1566),大报恩寺遭祝融之灾,殿毁僧散,德清一边救助株连系狱的僧众,一边与雪浪筹谋复兴大计,“时与雪浪恩公,俱决兴复之志。且曰:‘此大事因缘,非具大福德智慧者未也,你我当拌命修行,以待时可也’。”而达此宏愿,必须广结善缘,获取资助,所以,他“发远游志”,既可籍此砥砺情操,积累资本,更是为兴复报恩寺扩大影响,筹募资金。在《雪浪法师恩公中兴法道传》中,他说:“本寺雷火灾,殿堂一夕煨烬。予与公相对而泣曰:‘嗟乎!佛说大火所烧,净土不毁,何期与之俱化耶伤哉难矣!方今之世,舍尔我其谁欤!’惜乎年轻福薄,无道力,从此决志修行。他日长养,头角峥嵘,终当遂此兴复之愿。由是予北游,固志在生死大事,其实中心,二十余年未尝一日忘。”

不过,因他没有参访经历,不谙行脚规则,对远离乡曲,脱情捐累尚存顾忌,所以,他想找人结伴同行,以相互照应。恰在此时,他结识了远来天界寺参访的妙峰福登法师。

妙峰,名福登,山西平阳(今山西临汾)人,俗姓续,嘉靖十九年(1540)生,比德清大六岁。他七岁失恃怙,十二岁时投近寺出家,僧待之虐,逃至蒲坂(今永济市)郡万固寺。因偶然机缘,结识山阴郡王朱俊栅,朱氏为明太祖朱元璋五世孙,信佛虔诚,在其资助下,妙峰得以南询参访。明隆庆元年(1567),他到南京时,适逢无极法师讲《法华经》于天界寺,在入席听讲过程中与德清相识。德清睹其貌悴骨刚,知为法器,视为知己,并欲随之北上参访。但妙峰此行有替“山阴王南海进”的使命,没有山阴王首肯,他不敢擅作主张携德清出行。所以,没过几天,他就悄然远遁,以待后缘了。

妙峰禅师

妙峰不辞而别,令德清怅然久之,只得暂时敛却行脚计划,在南京等地授学参究,厚积资粮,一直到隆庆五年二十六岁时,他才痛下决心,决志远游。因有前车之鉴,他不再觅伴同往,而是孤身独行。且为考验意志,他选择隆冬之际北上。雪浪得知德清意愿后,怕他难承北方酷寒,劝诫道:“子色力孱弱,北地苦寒,固难堪也。无己,吾姑携子,遨游三吴,操其筋骨,而后行未晚。”他希望德清先在吴地行脚,锤炼筋骨,然后北上不迟。而德清想法正好相反,他认为要脱胎换骨,非置之死地后生不可。他说:“三吴乃枕席耳。自知生平软暖习气,不至无可使之地,决不能治此,固予之志也。”

隆庆六年秋七月,德清抵达京师,以行乞度日。左司马汪道昆之弟汪道贯曾与德清为“社友”,深慕其才华,获悉憨山窘况后,遂向士人广为推介。汪氏兄弟时称“二汪”,为晚明诗坛“新安诗群”的重要代表。由他们引见,德清得留京师,参访名宿宗师如笑岩德宝、遍融真圆等,并“谒摩诃忠法师,随往西山,听《妙宗钞》。……期罢,摩诃留过冬,听《法华》、《唯识》,请安法师为说因明三支比量。”

同年十一月,妙峰因至京师请藏经,偶识德清于旅途,二人异地相见,大喜过望。《年谱》二十七岁条云:

师(妙峰)长须发,衣褐衣,先报云,有盐客相访。及入门,师即问:“还认得么”予熟视之,见师两目,忽记为昔天界病净头也,乃曰:“认得。”师曰:“改头换面了也。”予曰:“本来面目自在。”相与一笑,不暇言其他。第问所寓,曰华。明日过讯,夜坐,乃问其状,何以如此师曰:“以久住山,故发长未剪,适以檀越山阴殿下,修一梵宇,命请内藏,故来耳。”问予状,乃曰:“特来寻师,且以观光辇毂,一参知识,以绝他日妄想耳。”师曰:“别来无时不思念,将谓无缘,今幸来,某愿伴行乞,为前驱打狗耳。”竟夕之谈,迟明一笑而别。

嘉靖四十五年(1566),妙峰自南方北返蒲州后,面呈山阴王南询所见,“述先德知识,在初学,则以予(德清)为一人,王由是亦念之”。他特别推荐德清于朱俊栅,说明了德清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完成山阴王使命后,妙峰一度“无意人间世。乃于中条最深处,诛毛吊影以居,辟谷饮水三年,大有发悟。”而朱俊栅却“日重三宝,于南山建大梵宇成,延师居之,且欲求北藏经于大内,促师亲往”,而此次京师请藏促成了妙峰与德清的二次相遇。

寓居京城仅是德清实现台山之梦的一个阶段。万历元年(1573)春正月,他孤身往游五台。“先求《清凉传》,按迹游之。至北台,见有憨山。因问其山何在,僧指之,果奇秀。默取为号,诗以志之,有‘遮莫从人去,聊将此息机’之句。以不禁冰雪苦寒,遂不能留。复入京,东游行乞至盘山。”

记述台山佛教沿革的志书有唐慧祥《古清凉传》,宋延一《广清凉传》,北宋张商英《续清凉传》,晚明僧人镇澄空印的《清凉山志》。镇澄别号空印,与德清友善,《清凉山志》十卷,撰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德清所据应是延一《广清凉传》,而非镇澄之作。

五台山五峰分别是北台叶斗峰、西台挂月峰、南台锦绣峰、东台望海峰与中台翠岩峰。五峰皆由中峰发脉,以北峰最高,海拔三千零五十八米,号称“华北第一峰”,其顶平广,周四里,民间有“躺在北台顶,伸手摸星星”之说。《清凉山志》卷二《五台灵迹》云:“其下仰视,巅摩斗杓,故以为名。风云雷雨,出自半麓。有时下方骤雨,其上曝晴……时或猛风怒雷,令人悚怖。尝有大风,吹人堕涧,若槁叶耳。东望海气,北眺沙漠,令人悲凄。登临者,俯仰大观,益觉此生渺茫虚幻。”自然条件恶劣,而德清欲磨练筋骨,考验意志,北台正是理想的选择。

德清说因“憨山”奇秀而“默取为号”,并以诗志之。一般来说,僧众取号往往表达自己的志愿,或以自己居住场所(寺院或山峰)名号,德清以“憨山”为号,实欲常居于此,“遮莫从人去,聊将此息机”正是此意。且北台“憨山”带有话色彩,于此居住,或有仙风道骨,绝尘脱俗之气象。福徵《憨山老人自序年谱实录疏》(以下简称《年谱疏》)同岁条云:“五台龙门有山,秦始皇鞭石成桥,渡海求神仙时,鞭此山不动,因呼曰憨山。”此处言及神仙。《清凉山志》卷二《五台灵迹》“憨山条”说法稍异,云:“古传云:昔有梵僧,从魏孝文帝乞一卧具地,帝许之。僧展卧具,覆五百余里。帝知其神,骇之,驰骑而去。帝闻山铮然,顾之,趿然随后。帝曰:尔憨耶山及止,故以为名。”此处语及梵僧。这些神话传说自然增加了憨山的不俗气质,德清垂青于此,自有深意。此后,“憨山”之号渐为丛林所识。

憨山此次单枪匹马,少为人知。他本欲以五台为歇脚之地,潜心修持,积累资粮,但北台的恶劣气候令他不堪其苦,且初来乍到,诸缘不备,不久即折回京师,东游盘山。

盘山古称盘龙山、四正山、无终山、田盘山等,有“京东第一山”之称,位于今天津蓟县西北,西距北京八十多公里。峰恋叠嶂,景色秀异,佛道两教曾于此广建庙宇。盘山诸峰林立,挺拔高峻,主峰挂月峰,前有紫盖峰,后有自来峰,东有九华峰,西有舞剑峰,五峰攒簇,山峦竞秀,与山西五台山五峰相对,故又有“东五台山”之说。

憨山在盘山曾遇见一位高僧,虽然灰头土面,邋遢之极,但禅修有得,显为高人。憨山与之盘桓经月,收获颇丰。不久,妙峰请得藏经,致信憨山,希望与他同往五台。憨山遂辞别东“五台”,奔赴西“五台”。

二、憨山大师二访五台山

万历三年(1575)九月,憨山与妙峰至蒲州山阴王住所。朱俊栅见憨山如见故人,热情款待,并有请憨山演讲《楞严经》之意,但憨山此时参悟《楞严经》尚未到家,且志亦不在此,遂辞不从命。福徵《年谱疏》云:“(山阴王)延师府内住,时刻坐对,究探《楞严》宗旨。王托妙师请师讲《楞严经》,师雨泪苦辞曰:‘我为住山来,不为讲经来。’即欲遁去。王知志不可夺,下拜,坚留三两月,即嘱妙师伴师住山。”因山阴王真挚挽留,憨山遂于此结冬安居。

在蒲州,憨山虚心求教,学识日进。《年谱》云:“时太守陈公,延妙师及予,意甚勤。为刻《肇论中吴集解》,予校阅,向于《不迁论》‘旋岚偃岳’之旨不明,窃怀疑久矣,今及之,犹罔然。至‘梵志自幼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犹在耶志曰:吾似昔人,非昔人也。’恍然了悟曰:‘信乎诸法本无去来也!’即下禅床礼佛,则无起动相。揭帘立阶前,忽风吹庭树,飞叶满空,则了无动相。曰:‘此旋岚偃岳而长静也。’至后出遗,则了无流相,曰:‘此江河竞注而不流也。’于是去来生死之疑,从此冰释。乃有偈曰:‘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乃知,鼻孔向下。’明日,妙师相见,喜曰:‘师何所得耶’予曰:‘夜来见河边两个铁牛相斗入水去也,至今绝消息。’师笑曰:‘且喜有住山本钱矣!’

僧肇《物不迁论》以般若本旨立论,力破小乘有部三世恒有之说。此论义理艰深,古奥难解,能悟其本怀,登堂入室者,实属凤毛麟角。论中“必求静于诸动”、“不释动以求静”、“静而常往”、“往而常静”等主张动静一如、往即不往的思想,迥异常识,骇人听闻。尤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之说,纵使悟性极高如憨山者,也如堕五里雾中,不知其所以然。

《肇论中吴集解》为宋杭州南山慧因寺净源所著。净源(1011-1088),泉州晋水人,曾师事华严名宿长水子璇,振华严宗风,有“中兴教主”之称。他多以《起信论》之说诠释华严经论,又以华严圆融法界无尽缘起说会通《肇论》。这一思想解开了憨山长久以来的困惑,妙峰得知憨山发悟后,也为之喜悦。

在蒲州安居时,憨山还结识了伏牛山法光禅师。法光涵养吐辞不俗,憨山为之折服。而法光也很欣赏憨山才华,二人相处融洽,机锋不断。《年谱》云:“一日袋中搜得予诗,读之,叹曰:‘此等佳句,何自而得耶’复笑曰:‘佳则佳矣,那一窍欠通在。’予曰:‘和尚那一窍通否’师曰:‘三十年拿龙捉虎,今日草中走出兔子来下一跳。’予曰:‘和尚不是拿龙捉虎手。’师拈拄杖才要打,予即把住,以手捋其须曰:‘说是兔子,恰是虾蟆。’师一笑休去。”

法光机辩敏捷,出口成章,但略脱轨仪,形似疯癫。当憨山问及缘由时,法光坦承自己初发悟时,无人指点,致成禅病,他并告知憨山对治之策,以为殷鉴。法光曾住锡五台山大钵庵,镇澄空印《清凉山志》卷二录其诗一首。[26]不过他对伏牛山情有独钟,并邀请憨山一同住山修禅。伏牛山位于南阳盆地的北缘和西部,是秦岭山系向东延伸到河南境内的南支余脉,绵延近400公里,有“八百里伏牛山”之称,唐代自在禅师曾于此禅修,深得丛林。

不过,五台山是憨山魂牵梦绕的圣地,且有法友妙峰结伴,因此,他婉拒了法光的好意。万历三年正月,憨山与妙峰离开蒲州,继续五台旅程。在经过妙峰故乡平阳时,因其父母早年亡故时穷无敛具,匆匆草葬。所以,他想合葬双亲,以尽孝心。憨山遂“为卜城东高敞地葬之,作《墓志铭》。”

平阳太守胡顺庵也参与了合葬妙峰双亲事宜,但未能与憨山谋面。憨山与妙峰二人离开平阳后,他才追至灵石送别。憨山与他一见如故,遂同归会城,留语数日。之后,胡顺庵又差衙役送他们至五台山。这是憨山第二次到五台,其时已是二月望日。与前次不同,此次既有衙役相送,又有妙峰相伴,心境较往日大有不同。二人到后先是寓居于五台山塔院寺中。

塔院寺位于五台山台怀镇显通寺之南,又称大宝塔院寺,为台山五大禅林之一。五台山古迹、佛刹不可胜数,然全山五峰之中,仅此寺有阿育王所置之佛舍利塔及文殊发塔。舍利塔又称白塔,高达75.3米,建于元大德六年(1302),据说是尼泊尔匠师阿尼哥设计建造。塔身形如藻瓶,塔刹、露盘、宝珠均为铜铸,露盘及塔腰悬风铎252枚,是寺内也是台山的主要标志。因院内有大白塔,故名塔院寺。白塔旁还有一座小塔,名“文殊发塔”,传说内藏文殊菩萨头发,塔高约六米,雕饰甚为精致。

五台山妙峰祖师

万历三年(1575)三月三日,塔院寺住持大方圆广法师腾出北五台龙门老屋数椽给憨山、妙峰居住。依《清凉山志》卷二,憨山与妙峰所居之庵称“法云庵”,“在龙门上。长干德清居此,号为憨山。清幼岁人呼为憨郎。万历乙亥与友妙峰卓庵于此,掘地得石座,上勒‘清郎居’三字,有契焉,遂居之。”

北五台的自然条件是五台中最艰苦的,《续清凉传》有吟北台诗云:“北台高峻碧崔嵬,多少游人到便回。怕见目前生地狱,愁闻耳畔发风雷。七星每夜沾峰顶,六出长年积涧隈。若遇黑龙灵懆者,人间心念自然灰。”然而,境由心转,对憨山来说,这里却是参禅问道的最佳场地。他说:“时见万山冰雪,俨然夙慕之境,身心洒然,如入极乐国。”龙门在北台南麓,裂石如崩,涛声若雷。憨山说:

龙门之地,冰雪经年不化

初以大风时作,万窍怒号;冰消涧水,冲激奔腾如雷。静中闻有声,如千军万马出兵之状,甚以为喧扰,因问妙师。师曰:“境自心生,非从外来。闻古人云:‘三十年闻水声,不转意根,当证观音圆通’。”溪上有独木桥,予日日坐立其上。初则水声宛然,久之动念即闻,不动即不闻。一日坐桥上,忽然忘身,则音声寂然。自此众响皆寂,不复为扰矣。

参禅贵在心静,观相而不滞于相。憨山虽有几次禅悟经历,但仅为星星之火,尚未烧尽心中妄草,“大风时作,万窍怒号”令他难以心安。此时,妙峰巧加指点,醍醐灌顶。在经过一番寒彻骨的锤炼后,他终于可以心随意传,收放自如了。

随着禅悟水准的提高,憨山在北台龙门又有一次彻悟的经历,《年谱》三十岁条云:

一日粥罢经行,忽立定,不见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圆满湛寂,如大圆镜,山河大地,影现其中。及觉则朗然,自觅身心,了不可得。即说偈曰:“瞥然一念狂心歇,内外根尘俱洞彻。翻身触破太虚空,万象森罗从起灭。”自此内外湛然,无复音声色相为障碍,从前疑会,当下顿消。及视釜,已生尘矣。以独一无侣,故不知久近耳。

入定”即禅修有得,深入三昧,摄服驰散之心,入安定不动之精神状态。憨山此次入定时,妙峰别居他处,时间长短难以确知。一般情况下,入定是在静坐禅修过程中产生的。而他的这次入定却是在“经行”中发生的。“经行”即于一定区域旋绕往来。《释氏要览》卷下云:“西域地湿,叠砖为道,于中往来如布之经,故曰经行。”《四分律》卷五十九云,时常“经行”功用有五:(1)能堪远行,(2)能静思惟,(3)少病,(4)消食,(5)于定中得以久住。憨山“粥罢经行”,其初意应在健身,然水到渠成,发悟不期而至。


憨山志存高远,钢骨百炼,北台之锤炼对其以后人生产生绝大影响。曾弘《憨山大师口筏引》云:“师与云栖、紫柏,同时称三大宗师,弘皆亲受记莂,云栖以低眉作佛事,师(憨山)与紫柏,以努目作佛事。而其作略大都从五台水观中来,故其楮墨所宣,莫不有千峰积雪,万壑轰雷之雄概。所谓“水观”,即置身于五雷轰顶之境,而心静悠然。憨山后来弘法罹难,遭遣瘴乡,九死一生,但北台之磨练,铸就了其铮铮铁骨,使他能够坦然面对任何挫折困难,应对从容,绝不退缩。

憨山在书札中也多次提及他在龙门的活动,二十年后,这段经历他仍刻骨铭心。在《怀五台龙门旧居》一诗中,他说:“万年冰雪拥茅庐,一别于今廿载余。叶斗峰头明月夜,不知谁在此安居”在另一首《怀五台旧居》诗中,他甚至对“经行”处也念兹在兹,一往情深:“叶斗峰头雪未消,别来音信久寥寥。炎方屡梦经行处,曳杖闲过独木桥。”

三、憨山大师在五台山的弘法活动

万历四年(1576),晚明四大师之一的云栖祩宏(1535-1615)行脚至五台,并造访憨山,云栖是晚明佛教净土信仰的坚定弘扬者,比憨山(1546-1623)年长,但法腊较憨山晚(云栖嘉靖四十五年丙寅,即1566年出家。而憨山嘉靖三十六年丁巳,即1557年出家)。他瘦削孱弱,难以承受台山的酷寒,与憨山晤谈后不久即南返余杭。此后,二人虽鸿雁往来,但未能谋面。云栖圆寂后,憨山应云栖弟子之邀,撰写《云栖莲池禅师塔铭》,盛赞云栖乃“法门之周、孔,以荷法即任道”。

据《年谱》三十一岁条,憨山该年尚有一次发悟,但详情未载于年谱中,且因“无人请益,乃展《楞(经)》印证。初未闻讲此经,全不解义,故今但以现量照之,少起心识,即不容思量。如是者八阅月,则全经旨趣,了然无疑。”“现量”即现实量知,以直觉量知色等外境诸法实相,为尚未加入概念活动,亦无夹杂分别思惟、筹度推求等作用的认识活动。《楞伽经》为相宗经典,也是禅宗宝典,重在阐述万法惟心所造的原理。此书强调“迷”之根源是未能了知诸法乃自心之显现,若彻悟心为万法之源,舍离能取、所取对立,即可臻于无分别之境界。禅宗的入定或发悟,“现量”在其中起重要作用,而现量一旦打成一片,形成思维定式,或有不可思议的收获。《楞伽经》本就鼓唱离言绝相,顿证一心,所以,憨山以“现量”贯穿全经,对其奥义了然于心也在情理之中。

憨山机敏过人,应世处世能力在南京已得到认同,在京师时又曾与官僚墨客推挹往来,更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五台为佛法圣地,他虽吊影木食于孤峰雪岭之上,却不断有宰官贵戚慕名造访。万历四年(1576)秋七月,已转任雁平兵备的胡顺庵入山相访,二人静室晤谈,深涧敲冰,其乐融融。

五台山林木茂密,遮天蔽日,正是禅僧修行的绝佳场所,但附近山民勾结不法之徒,经常盗伐山中林木,僧侣出面阻止,却因势单力薄,反遭殴打。万历四年,力阻砍伐的塔院寺大方法师遭奸商诬陷,“拟配递还俗,丛林几废”,大方在台山德高望重,对憨山更是恩重如山,所以,当他闻知此事后,旋即拜谒胡顺庵,请他出面公断。因后者的干预,大方之冤得伸。憨山顺水推舟,并“为胡公言,台山林木,苦被奸商砍伐,菩萨道场将童童不毛矣。公为具疏题请,大禁之。自后国家修建诸刹,皆仗所禁之林木,否则无所取材矣。”林木葱茏不仅是台山僧众之福,更为其他佛刹的修建提供了优良的木材。憨山的应世之才首次在台山展露出来。

不过,镇澄空印《怀妙峰澄印二师长歌(有引)》一文中,却认为制止砍伐林木是憨山、妙峰二人所为。他说:“蒲坂妙峰、金陵澄印,居龙门。蓬壶道人(即胡顺庵—引者注)守河东,因视戍,登清凉,闻其道,过龙门而见访。本分外事,言及台山之废。二师泣曰:‘兹山赖有幽林深谷,禅者藏修。今山民砍伐殆尽,公如不护,则菩萨胜境,不久残灭矣。况兹山实国家内藩,保固边防,亦国宰之职也。’公颔之,呈于抚台高君(高文荐),奏请禁革,砍伐乃寝焉,实二师之力也。”

同年冬,憨山应邀至胡顺庵寓所,撰述他生平第一部著述——《憨山绪言》。这篇著作“旨出于西方圣人,而文似老庄者也”。全文以格言式笔调,诠释合会三教,融通万法的思想。福徵《年谱疏》同岁条云:“在胡公馆所说《绪言》,信口信手,弥月而成。胡公命人录之成帙,即付梓工,请名《绪言》以行,实为发轫之著作。其中章法句法,似拟老子,而立言大旨,则在教三道一。后此十四年,在牢山,作《观老庄影响论》,实先后发明也。”

万历五年春,憨山从雁门返回台山,“因思父母罔极之恩,且念于法多障。因见南岳思大师《发愿文》,遂发心刺血泥金写《大方广佛华严经》一部,上结般若胜缘,下酬罔极之恩。”

 

憨山大师当年在此处修行、刺血写经。现为著名尼众道场妙德庵。

用血液作朱墨,书写经书,称血书或血写。《梵网经》卷下云:“剥皮为纸,刺血为墨,以髓为水,析骨为笔,书写佛戒。”四十《华严经》卷四十述之尤详:“如此娑婆世界,毗卢遮那如来,从初发心,精进不退。以不可说不可说身命,而为布施,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不惜身命。”晚明高僧如紫柏、智旭等也曾以血书形式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憨山与妙峰刺血书经的消息传到皇宫后,受到神宗及其生母,号称“佛老娘娘”的慈圣皇太后的鼓励,神宗并赐以金纸。

为表示对血书《华严经》的慎重,憨山撰《刺血和金书〈华严经〉发愿文》,不同于一般的散文体裁,此文纯是诗偈格式。文中称:“我以手书持,点画心自在。愿此虚幻身,恒得金刚体。身似紫金山,端严最无比。闻名及见形,心生大喜悦。”据《年谱》三十三岁条,憨山在“血书”过程中,确实做到了“点画心自在”,淡泊如水,令观者心悦诚服:

予三十三,刻意书经,无论点画大小,每落一笔,念佛一声。游山僧俗至者,必令行者通说,予虽手不辍书,然不失应对,凡问讯者,必与谈数语。其高人故旧,必延坐禅床,对谈不失,亦不妨书。对本临之,亦不错落。每日如常,略无一毫动静之相。邻近诸老宿,窃以为异,率数众来验,故意搅扰,及书罢,读之良信。因问妙师曰:“印师何能如此耶”妙师曰:“吾友入此三昧纯熟耳。”

万历六年(1578),憨山除血书《华严经》外,在台山基本平静度过的。不过,《年谱》也详述了他当年中发生的三个不可思议的梦境。

第一梦:梦见了他久慕的澄观法师。“初一夕,宿,入金刚窟,石门榜‘大般若寺’。及入,则见广大如空,殿宇楼阁,庄严无比。正殿中唯大床座,见清凉大师,倚卧床上,妙师侍立于左。予急趋入,礼拜立右。闻大师开示,初入法界圆融观境。谓佛刹互入,主伴交参,往来不动之相。随说其境,即现睹于目前,自知身心交参涉入。示毕,妙师问曰:‘此何境界’大师笑曰:‘无境界境界。’及觉后,自见心境融彻,无复疑碍。”[50]这一梦可谓憨山长久以来“清凉”情结的圆满呈现。于清凉山得闻“清凉”法语醍醐灌顶,五内清凉,且有妙峰相伴,资益良多。

第二梦:梦见上兜率天听弥勒说法。“又一夕,梦自身履空上升,高高无极,落下则见十方迥无所有,唯地平如镜,琉璃莹彻。远望唯一广大楼阁,阁量如空,阁中尽世间所有人物事业,乃至最小市井鄙事,皆包其中,往来无外。……顷之,见座前侍列众僧,身量高大,端严无比。忽有一少年比丘,从座后出,捧经一卷而下,授予曰:‘和尚即说此经,特命授汝。’予接之,展视乃金书梵字,不识也,遂怀之。因问和尚为谁,曰:‘弥勒。’予喜,随比丘而上,至阁陛,瞑目敛念而立。忽闻磬声,开目视之,则见弥勒已登座矣。予即瞻礼,仰视其面,晃耀紫金色,世无可比者。礼毕,自念今者特为我说,则我为当机,遂长跪取卷展之。闻其说曰:‘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依识染,依智净;染有生死,净无诸佛。’至此则身心忽然如梦,但闻空中音声历历,开明心地,不存一字。及觉,恍然言犹在耳也。自此识、智之分,了然心目矣。且知所至,乃兜率天弥勒楼阁耳。”憨山此处所言的弥勒说教即唯识学“转识成智”之说。

成唯识论》卷十云:“智虽非识而依识转,识为主故说转识得。又有漏位智劣识强,无漏位中智强识劣,为劝有情依智舍识,故说转八识而得此四智。”即(1)前五识(眼、耳、鼻、舌、身识)转至无漏时,得成所作智(又称作事智),此智为欲利乐诸有情,故能于十方以身、口、意三业为众生行善。(2)第六识(意识)转至无漏时,得妙观察智(又称观智),此智善观诸法自相、共相,无碍而转,能依众生不同根机,自在说法,教化众生。(3)第七识(末那识)转至无漏时,得平等性智(又称平等智),此智观一切法,自他有情,悉皆平等,大慈悲等,恒共相应,能平等普度一切众生。(4)第八识阿赖耶识)转至无漏时,得大圆镜智(又称境智),此智离诸分别,所缘行相微细难知,不妄不愚,一切境相,性相清净,离诸杂染,如大圆镜之光明,能遍映万象,纤毫不遗。具此四智,即达佛果。

憨山梦见弥勒开示自己,或与他苦参《楞严经》有关,《楞严经》卷五云:“弥勒菩萨即从座起,顶礼佛足,而白佛言:‘……我以谛观十方唯识,识心圆明,入圆成实,远离依他,及遍计执,得无生忍,斯为第一。’”

第三梦:与文殊菩萨有关,台山正是其道场。“又一夕,梦僧来报云:‘北台顶文殊菩萨设浴请赴。’随至,则入一广大殿堂,香气充满,侍者皆梵僧,即引至浴室,解衣入浴。见有一人先在池中,视之为女子也,予心恶不欲入。其池中人故泛其形,则知为男也,乃入共浴。其人以手戽水浇予,从头而下,灌入五内,如洗肉桶,五脏一一荡涤无遗,止存一皮,如琉璃笼,洞然透彻。时则池中人呼,见一梵僧,擎髑髅半边,如剖瓜状,视之脑髓淋漓,心甚厌之。其僧乃以手指剜取,示予曰:‘此不净耶’即入口噉之。如是随取随噉,其甘如饴,脑已食尽,唯存血水。其池中人曰:‘可与之。’僧乃授予。予接而饮之,其味如甘露也,饮而下透身毛孔一横流。饮毕,梵僧搓背,大拍一掌,予即觉。时则通身汗流如水,五内洞然,自此身心如洗,轻快无喻矣。”]憨山此梦中,“主人公”文殊菩萨并未现形。文殊表智,他设浴邀请憨山,使后者五内“荡涤无遗,止存一皮,如琉璃笼,洞然透彻”,这或许暗示憨山已脱胎换骨,智慧增进。关于这三个奇异之梦,福徵《年谱疏》同岁条云:

一梦亲见清凉大师于金刚窟中,倚床授记,便得涉境现前,身心无碍。照前数数不忘清凉,不忘妙师因缘。再梦至兜率天,弥勒楼阁,亲见庄严宝座,弥勒佛命僧授经,登座,觌面闻说染净,历历在耳,便得识、智之分,了然心目。三梦亲赴文殊菩萨北台顶设浴,恶女,泛男,自是憨祖童身现相,一心不乱,本来清净,无丝毫牵染,才得入香水海中,脱皮换骨。又复杂现好丑净垢,惊厌爱恋,种种诸相,彻底变怪,五色无主。……虽然,若非放舍身命,深住冰雪堆里,活埋六年,大死几遍,安得死里发活,大梦出头,包天裹地,耀古辉今,作没量大人去。……将捉笔伸楮,自叙《年谱》之日,不过海内一苦行老人,皈心尊宿而已。诸方禅衲,于在日见三梦之谱者,必且笑为呓谈。于化后闻三梦之说者,甚将呵为魔境。惟憨祖自信得及,天下后世,断无一人信得及也。而今乃知弥勒授经,全证当来劫如无始劫。文殊设浴,专浴皮肉身成坚固身。

四、憨山大师在五台山脱颖而出

晚明佛教复兴与神宗及其生母慈圣皇太后(孝定李太后)的扶持是分不开的。李太后笃信佛法,虔诚之至,自号“九莲菩萨”。《明史》本传说她“好佛,京师内外多置梵刹,动费钜万,帝亦助施无算”。刘侗《帝京景物略》卷五云:“万历丙子(1576),慈圣皇太后为穆考荐冥祉,神宗祈胤嗣,卜地阜成门外八里,建寺焉。寺成,赐名慈寿,敕大学张居正撰碑。”

据憨山《年谱》万历七年条,李太后最初打算在五台山修复塔院寺,未曾计划在京师耗巨资改建寺院。“……初,圣母为荐先帝、保圣躬,欲于五台修塔院寺舍利宝塔,谕执政,以为台山去京窎远,遂卜附京地,建大慈寿寺。是年工完,覆奏圣母,以为未满台山之愿,谕皇上仍遣内官带夫匠三千人来山修造。是时朝廷初作佛事,内官初遣于外,恐不能卒业,有伤法门。予力调护,始终无恙。”也就是说,因台山离京遥远,拜祭不便,才放弃修塔院寺的计划,于京郊建造慈寿寺。但慈寿寺完工后,李太后认为台山许愿未能落实,于心不安,所以,再次派宦官范江、李友等工匠三千人远道台山兴修塔院寺。而憨山唯恐“内官初遣于外”,有辱使命,遂主动参与调护,终使此项功德善始善终。

万历八年(1580),为解决明政府财政入不敷出状况,张居正“特旨天下清丈田粮,寸土不遗”,以增加国库收入。长久以来,作为佛教圣地的五台山,一直是免予课赋的,但此次土地测量督促甚严,赏罚分明,且“该县奸人蒙蔽,欲飞额粮五百石于台山,屡行文查报地土”。五台山僧侣生活条件本就艰难,强令上交皇粮“五百石”,无疑雪上加霜。所以,消息传来,僧众乱作一团,不知所措。无奈之际,“诸山耆旧”只能向憨山求助。面对这场灾难,憨山自不能袖手旁观。他“宛转设法,具白当道,竟免清丈,末加升合。台山道场,遂以全。”年仅三十五岁憨山化解危机的能力再次得到展示。

憨山与妙峰刺血书经之举始于万历六年,三年后,即万历九年(1581),书经工作基本告罄。二人因此“欲建一圆满道场,名无遮会”,以资纪念。“无遮会”又名无遮大会、无遮施会、无遮筵、无遮祠祀大会等,一般由帝王施财,圣凡、贫贱、贤愚通聚无间,共商大计,故名无遮会。也可由普通信众平等行财施及法施,可看作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社会赈济活动。《大唐西域记》卷五云:“于五印度城邑乡聚,达巷交衢,建立精庐,储饮食止医药,施诸羁贫,周给不殆。圣迹之所,并建伽蓝。五岁一设无遮大会,倾竭府库,惠施群有,唯留兵器,不充檀舍。”一般情况下,无遮会规模大,时间长,操办不易,非有“财”、“能”者不敢轻许。但妙峰、憨山来台山有日,威望渐起,且前者有山阴王支持,后者处世能力有目共睹,所以,二人敢于问鼎法会,也是顺理成章之举。

但就在法会筹备事宜渐近尾声,即将举办时,李太后遣官五台,为神宗求嗣之诏也不期而至。于是,是继续筹办“无遮大会”,还是改作“求嗣法会”就成为摆在憨山与妙峰面前的一道难题。

神宗婚后一直未嗣,万历九年,他派人至武当山为其宠信的郑贵妃求嗣,其母李太后却派宫人到五台为神宗恭妃王氏求嗣。母子二人各走其道,使夹在其中的官吏顾此失彼,不知所措。妙峰的靠山是山阴王朱俊栅,所以,他希望继续“无遮法会”活动。而憨山有协助修缮塔院寺的经历,认为皇太后的支持更重要,所以有意改“无遮法会”为“祈嗣法会”。他说:“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釐,阴翊皇度。今祈皇储,乃为国之本也,莫大于此者,愿将所营道场事宜,一切尽归并于求储一事,不可为区区一己之名也”。但他把一己性命押在李太后身上,而忽略了神宗才是自己命运的决定者,这正是他后来遭遣岭南的前因。福徵《年谱疏》同岁条云:

徵生神宗朝,知所争皇储事最大,当憨祖出世所关,皇储事独先。盖其功在首倡,定储诸公,为图社稷神几,非依附建储未议,为启门户祸局者也。血书经,无遮会,求储之始因也。皇上遣内官于武当,阴为郑贵妃祈嗣,祈之道士也。圣母遣内官于五台,阴为王才人祈嗣,祈之和尚也。各有崇信,各有祷求。内使窥伺帝意,惧有不测,故以阿附为心,遂二心于圣母之命,不欲归并向与妙师所营血经圆满无遮道场于求储一事,以鸣盛举。盖无遮募成,不关求储,求储内遣,不建无遮。是以妙师不解,起见在佛法;憨祖力争,矢心在国本。

憨山才能尽人皆知,且“矢心在国本”,妙峰遂改变态度,也表示支持。

根据憨山《敕建五台山大护国圣光寺妙峰登禅师传》所云,无遮法会本“拟万历九年辛巳冬日开启”。此前,塔院寺修建工程结束,憨山以金书《华严经》安置塔内,并“自募造华藏世界转轮藏成,为建道场于内,应用供具器物斋粮果品一切所需,妙师在京若罔知,皆予一力经营,九十昼夜,目不交睫。”

华藏世界又称“莲华藏世界”,是释迦如来真身毗卢舍那佛之净土。据《华严经》经所云,此世界由须弥山风轮所持,最下风轮能持上面一切宝焰,最上法轮能持香水海,香水海中有大莲花,四周为金刚轮山所围,莲华中包藏微尘数世界,故称“莲华藏世界”。莲花中包藏的世界次第布列,层次井然,第十三重即人类居住的娑婆世界。憨山募造华藏世界转轮藏或与他所仰慕的清凉澄观有关,因为华藏世界是宗华严者奉行之净土,澄观正是华严宗师(四祖)。

转轮藏又称“轮藏”,是寺院中一种回转自如的佛经书架。其制作方法是将书架做成八角形书棚,中心立轴,书棚旋转时,可以捡出所需经卷。轮藏之制,起自“转藏”。“转藏”即转读大藏经之意。一般来说,与“阅(看)藏”者需每行完整阅读,自首彻尾一字不漏不同,“转藏”仅读经文中每卷初、中、后数行。据说“转藏”制度由南朝居士傅翕(傅大士,497-569)所创。《释门正统》卷三云:“诸方梵刹立藏殿者,初梁朝善慧大士,愍诸世人虽于此道颇知信向,然于赎命法宝,或有男女生来不识字者,或识字而为他缘逼迫不暇披阅者。大士为是之故,特设方便,创成转轮之藏。令信心者推之一匝,则与看读同功。”

如果说无遮法会的资金募集者主要为妙峰的话,这次华藏世界转轮藏制作从资金筹募到设计完成均由憨山一人操办。他虽然精明干练,聪颖善断,但这项工程还是延续“九十昼夜”,可见其工作量之大。从一定意义上说,憨山操办此项工程是“祈嗣法会”活动的一次“彩排”。

据《敕建五台山大护国圣光寺妙峰登禅师传》,祈嗣法会“以是年冬(万历九年,1581年)十一月启会,明年壬午春三月圆满,期百二十日,九边八省,缁白赴会者,道路不绝,每食不减数千人。”盛况空前,大振台山之宗风。在整整四个月中,慕名而来者数千余人,缁白老幼,衣食住行。憨山殚精竭虑,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年谱》三十六岁条云:

及十月临期,妙师率所请五百余僧,一日毕集,内外千人,其安居供具茶饭斋食,条然不失不乱,亦不知所从出,观者莫不骇然。初,开启水陆佛事七昼夜,予七日之内,粒米不餐,但饮水而已。然应事不缺,供诸佛菩萨,每日换供五百卓(桌),次第不失,不知所从来。观者以为神运,予自知为佛力加被也。

大型法会,人多眼杂,众口难调,如果指挥不当或失误,不仅会造成混乱与浪费,而且会损害台山声誉。憨山日理万机,临危不乱,“祈嗣法会”始终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取得了圆满成功。

“祈嗣法会”于万历十年(1582)三月结束,巧合的是,同年八月,恭妃王氏就生下一个男婴,即后来立为太子的明光宗朱常洛。福徵《年谱疏》三十七岁条云:“徵计辛巳(1581)十月,以祈皇嗣,故建无遮大道场于台山大塔院寺,圆满七昼夜功德,恰至明年壬午八月,而内宫王才人,诞皇储泰昌(光宗年号)矣。……计人生十月之期,灼然不爽。明是佛祖应化笃生,故大宝终登。仁施骤被,国运垂革,改元不亡,良有以也。”

法会结束后,憨山应众人之请,主讲澄观的《华严玄谈》。他十九岁曾在南京大报恩寺听无极守愚法师主讲此书,正是在此书启发下,他才有台山之行的愿望。时隔十八年后,他已由最初的听讲者,变成讲解者,且所讲场所就是华严学研究高峰的五台山。毫无疑问,经过十八年的沉潜与磨练(憨山此年三十七岁),他已由一名不谙世事的青年僧侣,成长为一名深孚众望,学识渊博的有为禅僧。


憨山大师在曹溪南华寺圆寂后肉身不坏



来源:中国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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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戴继诚:憨山大师与五台山发布于2022-01-21 13:2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