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的满月日,我到一座寺院为母亲祈祷,那是母亲的周年忌辰,也是这家寺院庆祝佛教在美国发展七十年所举办的三天活动的第一天。约二百位来自不同国家的嘉宾(主要来自日本)出席。这不是一家大寺院,佛殿与印光寺的差不多大,但它有一个响亮的名称——美国佛学院(American Buddhisf Academy)。这里提供佛教教理和修习的课程,还有日文、茶道及花艺课程。这座寺院属于日本的净土宗,由关法善(Hozen seki)法师主持和曾任特拉华大学教授的菲利普斯授课。美国大约有八万名佛教徒,主要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净土宗的总部位于华盛顿,有七十名僧人,全部是日本人,分布在美国各地。他们有些在美国各院校教授日语及日本文学。美国共有五十四家净土宗的寺院,有大有小,纽约那家比华盛顿的小。在这个庆祝活动中,我见到两名穿着橙黄色僧袍的南传佛教的僧人,他们是来自康涅狄格州的阿尼律陀法师(Venerable Ammlddha)及来自麻省的维尼塔法师(Venera bleviniia)。斯里兰卡驻美大使苏三达?丰塞卡(susanfhade Fonseka)也参加了这次活动。我从住处步行到五个街区外位于河滨大道三三一号的美国佛学院,刚好赶上聆听佛法开示。说真的,我不觉得这个开示很有启发,这样的开示很难发挥在美国散播佛教种子的效果。净土宗提倡在外寻找救赎力量,美国人和欧洲人对这样的方式很熟悉,他们有很多神学院及能言善辩的神职人员传播基督教的救赎精神。这里的净土宗努力希望像西方教堂,我觉得这种做法反映了对美国人的真正需要缺乏理解。美国人强调独立自主,他们的孩子从小被灌输自立自主的观念。佛教的禅宗强调自立和自我实践的方法更符合美国精神。基督教和净土宗让人觉得在没有神的干预下,人无法自我救赎。事实上,禅宗已经在美国引发了很多人的兴趣,铃木大拙的禅学在美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生活在忙碌的社会,人们在没完没了的工作和思绪中透支身心,因而渴求宁静、自我实现的道路,禅宗的修习就是这样的道路。美国人喜爱吃日本料理,听日本三弦乐,参与茶道及花艺活动。这个庆祝活动也安排了三弦演奏。对我来说,这场演奏填补了那场开示的不足。我坐在两位美国人之间,在开示期间,他们看来不能集中注意力,但明显地,他们享受这场音乐演奏,我也享受。演奏者名为卫藤公雄(Kimio Eto),大约三十岁,面容和善。他穿着黑色和服,由一名年轻人轻扶他的手臂,慢慢走上台。我猜他可能视力不太好。关法善法师介绍他后,他慢慢坐下,保持沉静的微笑。他深深地感动了我,他没有看观众,而是凝视着盖着一块白布的讲台。他的微笑平静沉着,我从没想过会在这个国家看到这样的笑容。他说,希望把他的演奏献给观音菩萨,以祝贺佛教在美国发展七十周年。他解释说,「七」这个数字对他个人意味深远,他的父亲在七年前逝世,母亲七个月前往生。他的眼睛满含泪水,沉静的脸孔充满感情。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信念、忆念和悲伤。他演奏了数首自己创作的音乐:第一首是〈希望之歌〉,虽然旋律中有淡淡的悲伤和怀念,但也表达了坚毅向前的愿望;第二首名为〈秋风〉,散发着对所爱的人的思念;第三首是〈信仰的语言〉,表达了他献身慈悲之道的决心。每首音乐演奏之间会停顿一段时间,我感觉观众都凝视着这位带着宁静微笑的年轻音乐家。演奏完第三首音乐时,他说,他是盲人。每位观众都感动了,我整个身心受到触动。没人会想到他是失明的……我想哭泣,因而站起来离开,即使他还会演奏几首乐曲。三首美丽的乐曲对我而言已经足够。我沿着河滨大道慢行,内心感到悲伤。我的脑海中还是卫藤公雄的微笑,如此宁静。没人能够有这样的微笑,除非经历过极大的苦楚。我明白为什么见到他的微笑时,如此触动我的心。河滨大道杳无一人,我记起朋友们警告过我,晚上不要独自在无人的街道行走。像很多其他城市,纽约发生过很多罪案。我经过一O八街返回百老汇大道,月亮奇迹般显现在摩天大楼之间,圆得像佛陀那莲花般的脸。月亮彷佛和我朝着同一方向行走。农历九月的满月夜,我知道母亲与我一同走进了寺院。当月亮从地平线升起时,我在聆听开示。当我欣赏卫藤公雄演奏的音乐时,月亮照在寺院的屋顶。我回家时,月亮彷佛跟着我回家。母亲于六年前九月的满月日去世。那个午夜的月亮如母爱一般温柔美好。母亲死后的前四年,我感到自己犹如孤儿。然后有个夜晚,母亲来到我的梦中。从那一刻起,我不再认为母亲的逝去是遗憾,我明白了母亲从未逝去,我的悲伤只是来自错误的观念。我还记得那是四月的一个晩上,梦中我们住在越南高原。她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我很自然地和她讲话,没有一丝悲伤。之前我曾在梦中见过母亲数次,都没有那晩的梦境那么深刻。醒来时,我感到平静。我知道母亲的生死只是概念,不是客观实相。母亲的显现不在于生死,她没有因生而存在,也没有因死而不再存在。「有」和「无」只是主观认知。「有」是相对于「无」,「无」是相对于「有」,没有事物可以从有变无,也没有事物可以从无而生。这不是理论,而是事实。一点半时我起床,清楚地看到,前四年认为失去母亲只是一个概念。能够在梦中见到母亲,让我觉知到在每一处都可以见到母亲。当我开门走到柔和月色下的花园时,我感觉月光犹如母亲。这不仅仅是个想法,我确实能在每一处、每一刻见到母亲。八月,当我还在波莫纳时,我写了一本小书——《衣袋中的玫瑰》(A Rose for Your Pocket),提醒年轻人珍惜拥有母亲这个奇迹。我写这本书时,鸟儿在树林歌唱。我将稿子寄给年之后,才觉察到自己是以新的认知写了这本书。当我教授越南文学时,我总会讲述李朝满觉禅师(ManGiacThienSU)的诗:莫谓春残花落尽庭前昨夜一枝梅我很欣赏这首诗的意境,但从来没有完全理解满觉禅师的意思,直到那晩,我看到实相,犹如在黑暗的冬夜看到绽放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