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辣

石头记-红楼梦之十六                                          

                老  辣

黛玉到贾府后和宝玉“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言和意顺，亲密友爱。

贾母只有贾敏一个独女，她的早逝令老人家肝肠寸断，便将满腔的怜爱倾注在外孙女身上，将黛玉和宝玉并称为“俩个玉儿”。凤姐最是乖巧伶俐，善解人意之人，她整日在贾母面前承欢取笑，看出贾母有意将自己的外孙女嫁给自己的亲孙子。她曾打趣黛玉：“你即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凤姐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这番话的。首先，她以贾母马首是瞻，贾母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其次，宝玉娶体弱多病、多愁善感的黛玉，可以给她继续当家的理由。

批书人说：“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第二十五回）

既然凤姐等“贾府上下诸人”都明白老太太的意思，那就把事情挑明，让宝玉娶林妹妹好了。

不行。还记得贾琏的小厮兴儿说的话吗？“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宝玉、黛玉期待着贾母“一言以定”。但你知道贾母为什么不开言吗？

古代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的婚姻父母说了算，否则就是违背理法，大逆不道。黛玉的父母已亡，家族没有至亲，她的婚姻贾母可以做主。宝玉的婚事却另当别论，贾母再疼爱，在如此大事上也需要征得贾政和王夫人的同意。

贾迎春同样是贾母的亲孙女，贾母一样喜爱。迎春出嫁时，贾赦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她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第七十九回）

庚辰本第五十七回，宝钗已退出二女争夫的竞争，她和妈妈去看望黛玉。薛姨妈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黛玉的丫鬟紫鹃忙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你看，连丫鬟们都知道，宝玉、黛玉的婚事，老太太喜欢还不行，必须得到王夫人的同意。王夫人和老太太一提，俩好嘎一好，才能完美。

看来问题的关键在贾政俩口子一边。

贾政“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王夫人可不一样，宝玉的婚事是她的头等大事。此事关系着宝玉的幸福，也关系着荣国府的命运，也关系着她的命运。书中提及王夫人，说她“宽仁慈厚”“天真烂漫”，是念佛吃斋之人。贾母对宝钗说：“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第三十五回）

果真是如此吗？

批书人告诉我们，作者的写作手法往往是“云龙雾雨”、“背面敷粉”，有时要像看“风月宝鉴”那样，不能只看正面。

王夫人虽然将管家的大权交给了自己的亲侄女王熙凤，但对宝玉的看护，尤其是对他和小姐、丫鬟的接触，却盯得非常紧。大丫鬟金钏跟了王夫人十年，只因和宝玉说了几句戏虐之言，竟惹得她雷霆震怒，令金钏无地自容，只能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晴雯是贾母派给宝玉的丫鬟，准备给宝玉做妾，王夫人观察多年后，以“趫（qiáo）妆艳饰，语薄言轻”、怕她勾引宝玉为名，将她驱逐出府，使其含冤而亡。

在贾母有意将黛玉嫁给宝玉这事上，王夫人看得非常明白，她不开口赞成，无外乎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黛玉本身的问题。王夫人看不上黛玉小性、尖酸刻薄、令宝玉神魂颠倒的做派，因为有贾母在，她只能隐忍。打金钏、撵晴雯表面看是为宝玉“清理门户”，实际上是“杀鸡给猴看”。而且，黛玉的病也是王夫人每每谈论的话题，意在提醒众人，这样的病秧子怎配嫁给宝玉。第二，荣国府的权利问题。荣国府现在是凤姐当家，虽然她是大房的儿媳妇，但更倾向于二房这边，相当于王家在掌管整个荣国府。如果娶了黛玉，怕要失去对整个荣国府的控制。

怎么办？

薛家进府了，宝钗选秀失败了。王夫人和薛姨妈一合计，何不来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将宝钗嫁给宝玉，亲上加亲、锦上添花，即解决俩个孩子的婚姻大事，将来又可以让宝钗管家，继续将荣国府的大权握在王家人的手里。姐俩精心策划：宝钗给宝玉看金锁；薛姨妈在贾府散布“金玉之论”；王夫人进宫争取贾妃的支持。贾妃同意了，并在端午节前以赐节礼的方式暗示贾母等“贾府上下诸人”：宝玉和宝钗是天生的“一对儿”。

由此可见，王夫人是“老佛爷念素珠——心中有数”。

王夫人、薛姨妈姐俩想的美，可黛玉的未来怎么办？又置贾母于何地呢？现在需要贾母站出来，说点什么啦。找个什么机会呢？

还好，机会来了。贾妃传命贾府：五月初一到初三，清虚观打醮。

打醮，是道士设坛为人求福消灾的一种法事活动。打醮的名目繁多，祈求平安、驱瘟疫、除天灾、许愿、丧葬等。打醮时，除祭祀仪式外，甚至有演戏娱神等活动。贾府举行的是打平安醮。

王夫人以身体不好、怕元春处有人来，家里无人接待来为由不参加。宝钗本不想去，无奈贾母让她去，还让薛姨妈也去。贾母本想借此出来散散心、看看戏，没想到清虚观的张道士不合时宜地为宝玉提起亲来，让贾母抓到了机会。

张道士的来头可不小。他曾经是荣国公的替身（本人不出家，找人代替），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掌“道录司”印，当今皇帝封为“终了真人”，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他怎么管起俗家的事来，想起给宝玉提亲呢？

很明显，有人想用他探贾母的底。

谁呀？

自己猜。谁让去打醮、谁没去打醮，还用说吗?

张道士说：“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

唉，这位小姐怎么和宝钗的条件一样？宝钗正好及笄之年，贾母还特意给她过生日了呢，才貌、根基谁不知道。这样说来，如果不是薛家，张老道就是不会来事儿，他何必舍近求远呢？

贾母听出了弦外之音，她说：“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你们请老道出来说亲，我抬个和尚出来讲话。你们不是讲根基富贵吗？我偏不在乎那些。但模样性格必须得好，如果有这样的，告诉我，我说了算。贾母当着薛姨妈、宝钗等众人的面，发出了明确信息。

这标准怎么和黛玉的现状差不多？黛玉没了父母，那来的根基富贵。相貌不用说了，不过，黛玉的性格……

王夫人看不上黛玉的小性、尖言冷语，可宝玉不在乎。宝玉喜欢的人，贾母肯定喜欢。而且，贾母喜欢的丫鬟鸳鸯、晴雯，还有凤姐，无不伶牙俐齿，老太太可从来没认为那是尖酸刻薄。

还没完。贾母在众道士给宝玉的礼物中发现了一个“金麒麟”。贾母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史湘云从小在贾母身边，贾母还没老糊涂，怎么不知道。她在有意提醒众人：此类金器，谁都可以有。

谈笑间，贾母拒绝了张道士的好意，并且拆穿了“金玉之论”的虚假性。第二天，贾母便以“宝玉生气”、“黛玉中暑”为由不去了。但是，贾母在清虚观的说辞，除了薛家母女、凤姐等，一般人很难听明白。宝玉、黛玉就不明白，俩个人为张老道提亲和“金玉之论”闹了个沸反盈天。贾母急哭了，感叹“不是冤家不聚头”。

可见，在宝玉的婚姻大事上，贾母和王夫人表现的都很老辣。但她们各持己见，给宝玉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无数的烦难，甚至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