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 说

石头记-红楼梦之十四                                            

                邪  说

一日，宝玉到梨香院看望在家养病的宝钗。宝钗因从未仔细看过宝玉的“通灵宝玉”，便让宝玉摘下，托于掌上细看，随口反复念着上面的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鉴赏鉴赏！”莺儿的话激起宝玉的兴趣，缠着宝钗非要看看。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宝玉看那金锁上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笑说：“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再次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第八回）

莺儿、宝钗借此时机向宝玉透漏出金锁的故事，有什么目的吗？

第十九回，宝玉怕黛玉午饭后困觉，故意逗她开心。二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黛玉问宝玉：“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这才明白，黛玉指的是宝钗的金锁和“冷香丸”。

逢年过节，贾妃都有礼物送给家人。临近端午节的时候，贾妃的礼物到了。不过，这次的礼物有点说道，宝钗与宝玉的一样多：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黛玉的只有扇子和数珠儿。宝玉感到纳闷：“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黛玉也很郁闷，和宝玉斗气：“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钗心里也感到没意思，何况“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第二十八回）

但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俩个人还是碰到一起。宝玉一见宝姐姐就要看她的“红麝串”。宝钗生的肌肤丰泽，不容易褪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第三十四回，薛蟠、宝钗因宝玉挨打的事拌嘴。薛蟠说：“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大家明白了吧，莺儿和宝钗透漏金锁的故事，是在为薛姨妈散布的“金玉之论”摇铃打鼓。这种言论，引起黛玉和贾府众人的广泛关注，已进入宝玉的潜意识当中，甚至传到了宫里，得到贾元春的首肯。

宝钗来贾府不是等待朝廷的选秀吗？薛家怎么想起要亲上做亲呢？

原因只有一个：宝钗落选了。

按理说，凭宝钗的才貌，薛家的门第，贾妃的地位，不至于呀？书中也没有明确讲述宝钗落选的情况，但作者给我们讲了《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的故事。

薛家进京前，薛蟠为一个小丫头，就是后来成为他小妾的香菱，将小乡宦冯渊打死了，他花了几个臭钱，在奸诈的贾雨村审理下，逃过惩罚，潇洒地一走了之。薛家还没到京，薛蟠打死人的事已经传到了贾府。

第三回结尾：（黛玉）“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可以说，薛蟠伤人致死的事直接影响了宝钗的选秀，不是才貌和门第的事，是品行不行。不是宝钗的品行不行，是她哥哥的品行不佳，拖累了薛家，殃及到了宝钗。朝廷不让这样家庭的女儿进入后宫。

宝钗落选后有什么反应，薛家有什么打算？

第七回，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送走上门“打秋风”的刘姥姥，来回王夫人。王夫人不在自己的上房，却在薛姨妈的住处梨香院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周瑞家的不敢惊动，来到宝钗房间。宝钗“热毒”病犯了，已两三日没到贾母、王夫人那边去。周瑞家的和宝钗闲话了一阵“冷香丸”之后，受薛姨妈所托给众姐妹送宫花。王夫人说：“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又想着她们。”薛姨妈则说：“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这一回，堪称作者“一笔多用”写作方法的典范。通过周瑞家的送宫花，作者写了荣国府的房屋布局、居住环境，交代了一些主要人物的人物关系、日常生活，同时为后续故事、人物命运埋下伏线。在写到贾琏和凤姐俩口子中午在家亲热的时候，批书人说作者的写法是“柳藏鹦鹉语方知”。鹦鹉藏在柳树中，它不叫，你不知道它的存在。

就在这一回，作者除告诉我们上述一些事情之外，还隐藏着薛家的事：因为选秀失败，宝钗感到失落、抑郁，正吃药调理。早已准备好的宫花令宝钗生厌，派不上用场了。薛姨妈请来王夫人说落选的事的同时，当然会商量宝钗的婚姻大事。

她们姐俩的办法大概是这样的：

第一步，金莺微露意。

第八回，甲戌本的回目是《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闹绛云轩》，庚辰本的回目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这两个回目其实很难取舍。宝钗因为选秀失败心绪不佳，虽然事很大，但肉体上没有病，只是心灵受到创伤，可以称为小病。而前面所讲，宝钗借“鉴赏”“通灵宝玉”的机会由莺儿之口说出“金锁”的故事，透露出金玉是“一对儿”的“邪说”，正是所谓的“金莺微露意”。宝钗的丫鬟叫黄金莺，小名莺儿，回目由此而来。

第二步，由薛姨妈散布“金玉之论”。

第三步，王夫人趁每月进宫探视的机会游说贾元春。

这么巧妙的“金玉之论”，却被黛玉说成是“邪说”,凭什么呀？

因为莺儿、宝钗和薛姨妈的言论本身就互相矛盾。莺儿、宝钗说，一个和尚给的两句话，叫刻在金器上。薛姨妈却说，金锁是和尚给的。薛蟠听妈妈说，“金”需要“玉”来配。当事人薛宝钗，对这种“拉郎配”的办法感到很不好意思，以至看到黛玉、宝玉之间“三日好了，两日恼了”的情感纠结而一反常态。

清虚观打醮，宝玉因张道士提亲回来后生闷气，继而和黛玉因“金玉之论”争吵不休。黛玉大哭大吐；宝玉摔玉砸玉；贾母气哭了，说出“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

五月初三，薛蟠过生日，摆酒唱戏，宝玉、黛玉又和好了。宝玉问宝钗怎么不去看戏，宝钗说怕热。宝玉说：“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后，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要扇子。宝钗指着她说：“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第三十回）

此时的宝钗不但不给宝兄弟情面，而且和小丫头计较起来，拿她来垫背，甚至说出“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话来。这还是平时罕言寡语、宽以待人的宝钗吗？杨国忠是个什么人？他不就是杨玉环的哥哥吗？仗着唐明皇宠幸杨贵妃，爬上宰相的高位，祸国殃民，最终被杀。但宝钗的意思不是说非得有一个有权势的“好哥哥好兄弟”，如果有一个不惹是生非的兄弟就行了，自己就不至于落选，也不至于落到二女争夫的地步。

黛玉用她的灵心慧性洞悉了薛家的目的，感到了宝钗给她带来的巨大压力。可她势单力薄，孤立无援，只有将满腔怨气撒向宝玉。她认为，如果宝玉心里有自己，即使有“金玉之论”，宝玉也应该只看重自己，而不看重那“邪说”。自己一提“金玉”，宝玉就着急，说明宝玉心里装着“金玉之论”，否则，宝玉就该置若罔闻才对。这样看来，薛家的计谋，已令宝钗在婚姻大事上抢了先。

正是：蓄谋邪说甚嚣尘，可怜佳人倍熬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