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 露 目

小石头之十一 

                  含 露 目

未出堂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几回拭泪深难到，留得汪汪两道泉。

据说，苏小妹这个人并不存在，但苏小妹和哥哥苏东坡的趣闻轶事却非常多。一天，苏东坡拿妹妹的长相开玩笑，形容妹妹的凸额凹眼,写出上面的诗。小妹额头凸出，人没到，额头先到了；眼窝深陷，流泪了，擦不净。有趣。

苏小妹哭后，“留得汪汪两道泉”。林黛玉可是爱哭的，她的眼睛该如何形容呢？。

在甲戌本《石头记》中，黛玉初到贾府，宝玉看到的林妹妹：“两湾似蹙非蹙籠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籠”字和两个“喜”都是改写的痕迹，原来的字已看不清。按书中的交代，黛玉此时七岁左右，这个年龄段的女孩眼睛含情，有人看得出吗？只比黛玉大一岁的宝玉能吗？

在庚辰本中，黛玉的眼睛有变化：“两湾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籠烟眉”变成“鹅眉”，很具体，但小女孩“杏眼”“多情”，还是令人怀疑。

在戚序本中，黛玉的眼睛又变了：“两湾似蹙非蹙罩烟眉，一双俊目。”“籠”字变成了“罩”字，可眼睛太抽象了。

20世纪80年代，在俄罗斯发现了一本《石头记》，现在称为俄藏本。书中对黛玉眉眼的描写令人眼前一亮，让我们找到了“汪汪两道泉”：“两湾似蹙非蹙罥^「1」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黛玉的两湾淡眉，像烟气一样挂在眼睛上方，似皱非皱。黛玉的双眼，似哭又没哭，噙着些许泪水，闪闪发光。这才像一个刚刚失去母亲，拜别父亲，远离家乡，来到陌生环境，怯怯的小女孩的样子。尽管久病难医，身体柔弱，但眼睛清澈明亮，不失无邪的神采。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传神写照理当如此吧！

在宝玉看来，这双眉眼加在“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2」多一窍，病如西子^「3」胜三分”的黛玉身上，着实让人怜爱。宝玉顿时有了与黛玉久别重逢、一见如故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要有包容的心，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样样都要盛得下，比如黛玉的哭。黛玉的哭可是伴随她的一生，虽然她的生命很短。

   这不，第一次见面，宝玉因黛玉没有通灵宝玉一样的玉佩，哭着把通灵宝玉摔了。黛玉当时没敢哭，吓着了，回到房间不睡觉，偷偷抹眼泪。黛玉和丫鬟紫鹃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

为了这“通灵宝玉”，黛玉没少哭。一个人的不期而至，又让黛玉不知洒了多少泪水。

原来，黛玉进府后和宝玉“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言和意顺，亲密友爱。不想，又来了个薛宝钗。宝钗比黛玉大两岁，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众人都说黛玉不如她。而且宝钗行为豁达大度，礼貌随和，不像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所以宝钗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而天性愚拙偏僻的宝玉，偏偏视姊妹弟兄都一样，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因此和黛玉之间多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也就是说，宝黛之间，因为太熟悉了，已经习以为常，觉得很亲密，不免生出些过于苛求的贬损和预料不到的误会。

第十八回，为迎接贾元春省亲修建的花园基本竣工了，贾政带宝玉等到里面题匾额对联。宝玉大展风头，屡屡吟出佳联、妙句。贾政表面训斥揶揄，内心也很高兴。宝玉一出来，小厮们便把他身上的荷包、香囊等佩物一抢而空，作为赏物。黛玉见了，赌气回房，将一个作了一半的香袋铰了。她对宝玉说：“以后你再想要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宝玉见过那香袋，精巧漂亮，知道黛玉下了一番功夫，今见铰了，便觉可气，忙将衣领打开让黛玉看里面。黛玉一看，自己给的还在，方觉莽撞了。宝玉索性将荷包摔到她怀里说：“你是懒得给我东西了。这个也还你。”黛玉气的声咽气堵，汪汪滚下泪来，拿起剪刀就铰。

虽然误铰了香囊袋，但宝黛二人的心离得却近了。随着春天的到来，黛玉的眼泪也有了春的颜色，像萌动的春潮在悄悄地流淌。

这一日，沁芳溪畔，桃花满枝，微风拂面。宝玉将吹落的花瓣撒向水中“沁芳”，正好，黛玉过来葬花，发现宝玉看的《西厢记》，便一口气读完，感到“词藻警人，余香满口。”（第二十三回）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4」貌。”黛玉听了，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说：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连忙拦住，说：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掉到水里变成王八给你驮碑去。黛玉听到“王八驼背^「5」”，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说：“呸，原来‘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6」枪头。’”

随后，宝玉有事离开，黛玉听到从梨香院传来戏班女孩的练曲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你在幽闺自怜……”

联想到古诗中的“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西厢记》中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黛玉如痴如醉，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正是：颦儿两眼含碧露，

宝玉一心吐丹辉。

注释：

「1」罥（juàn）：挂、缠绕的意思。这个字，在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出现过：“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2」比干：商纣王时期的忠臣。传说，比干有“七窍玲珑心”，就是天生一颗有七个洞的奇异心脏，因此聪明无比。“心较比干多一窍”，是说林黛玉比比干还要聪明。

「3」西子：指春秋末期越国美女西施。传说，西施有心口痛的病，时常皱着眉头，有人认为这种病态使西施变得更加娇美。“病如西子胜三分”，是说林黛玉的病态美，比西施更加漂亮。宝玉送黛玉“颦颦”二字，取的就是皱眉之意。

「4」倾国倾城：倾，倾覆；城，国。原指因女色而亡国。后多形容妇女容貌极美，这里的“倾”，已是“倾慕”的意思了。

「5」王八驮碑：这只王八（乌龟）是龙的第六子赑屃（bì xì），又名霸下，平生好负重，力大无穷。传说，上古时，霸下时常驮着三山五岳在江河湖海里兴风作浪，后来大禹治水时收服了它，它便服从大禹的指挥，推山挖沟，疏浚河道，为治水作出了贡献。洪水治服了，大禹担心霸下又要到处撒野，便搬来顶天立地的特大石碑，在上面刻上霸下治水的功迹，叫它驮着。

「6」镴：指的是焊锡。本意是将焊锡做成枪头，看上去明晃晃的像银质一样。比喻表面看起来还不错，实际上中看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