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和妙玉的精神之恋,是本书的一大奇事。写得很含蓄,妙玉的出场也极少,极隐蔽。犹西湖美景“柳浪闻莺”,所见到处是绿柳成浪,只偶尔闻听娇莺之声,却不见莺儿的影子。(塞:“柳浪闻莺”,譬喻美,又贴切。)这回中就有这样的妙笔。这就是宝玉折红梅的事。
他的《访妙玉乞红梅》一诗,是《红楼梦》难点之一。理解宝玉折红梅的真正内涵,解透了这首诗,才算得读懂这一回,也才算得是领略到曹雪芹的笔法。原诗: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对这首诗的理解也是众说纷纭的。一些学者认为,这诗就是说宝玉到栊翠庵折红梅的事。如果只停留在这层意思上,等于白读《红楼梦》。
唐朝某女诗人有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向来人们都把折花当作追求爱情的代名词。能背诵《红楼梦》的作家沈雁冰曾认为,宝玉折红梅,就是和妙玉爱情相会。这首诗就是暗示了这件事。这个意见是对的。
诗中“不求大士瓶中露,愿乞嫦娥槛外梅”二句,许多解释只求字面。笔者试来解释一下其深层喻意:大士即观音,是最神圣的女神。她的瓶中甘露乃天地日月之精华,是创造生命之灵物,是爱情的最神圣的诱惑,凡人是求之不得的啊!(塞:“大士瓶中露”,这是要害,破了这一句,全诗含义即解。说是创造生命之灵物,一语中的矣!奇论!读者未必能晓其意!)然而,面对这种神圣的诱惑,作为情种情痴的贾宝玉,哪有不求之理?但人,是现实中的人,人是最不自由的生灵,人的行为是受到现实的主客观条件的严格限制的。宝玉虽是情痴,却又是对黛玉忠诚的人,他的爱情行为是受到约束的。
(梅如雪:爱情在责任、道义面前有时真的很无奈,但也许这正是“爱情诚可贵”之处,只有精神才可能永存。)妙玉虽也渴望着爱,但她首先追求的是精神之爱。她绝不是袭人、可卿之流。宝玉能够时时和她灵犀相通,能够隔时观赏她的芳容,闻她的体香,于她于他,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然而就连这一点神爱之乐,也是极不容易的啊!宝玉诗的后两句“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槎枒,是梅花,指妙玉;诗肩,是诗人,指宝玉。)(洁清女士:槎枒、诗肩,都是指妙玉。)分明暗示二人有很亲密的接触。沈雁冰“红梅折罢暗销魂”的断语,由此两句而来。但我认为这只是表明宝妙二人的接触很亲密,并无最亲密。(塞:这两句诗很有味,犹若苏轼“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词。)全诗是说宝玉和妙玉有最亲密的会见,但只是限制在灵的范围。
有味的是,书中描写宝玉折来的那枝红梅的形象:“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花吐胭脂,香欺兰蕙……”,这隐喻好有味啊,分明是红梅越规出墙了。
据此,沈雁冰“暗销魂”的断语,似又有道理。(听春雨评:红梅出墙,所论极是!读《红楼梦》,要冷读,要慢读,要细细品味。“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八字,颇有“春到人间花弄色”之味。)
诗无达诂。笔者认为,对这诗不妨作多层次、多角度的理解。除上述的解释外,还可以理解为这诗和《葬花词》一样,是一首谶言诗,是预言妙玉和宝玉在八十回后的事。
笔者有文论证,雪芹原著在八十回后,当有这样的情节:黛玉早夭后,宝玉和宝钗结婚,一心思念黛玉,甚为痛苦。幸而有妙玉和他心灵相爱,给他安慰不小。这诗说的是,宝玉和宝钗成婚后的寂寞无奈,而去寻求妙玉的精神安慰。然而,就连这点可怜的精神之恋,也不容于当时的社会及贾府主子。妙玉因此受到贾府主子的残酷迫害,大约是将她卖给了娼门。生活中唯一的一线光明被无情剥夺了,宝玉只好悬崖撒手。笔者在《柳浪闻莺——八十回后的妙玉》一文中,对此有所论述。对贾宝玉的这首《访妙玉乞红梅》诗,有如下的意译:
放弃了难得的赋诗宴会,来此蓬莱仙境,
追求我的天堂,寻觅我的至灵。
我并不不奢望,也不可能,与你共筑爱巢;
只求心灵相通,让梅花永远红在佛门。
现实中,虽有山中高士晶莹雪,终难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只有在这,才有理解,才有永恒,才有芬芳,才有紫云!
这样解释也未必能获得学者们的赞同。朗格说,艺术欣赏,乃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欺骗。
唉!《红楼梦》啊!正如三毛所说,妖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