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市井豪侠倪二

倪二，一个市井泼皮，却又是个豪侠。曹雪芹是如何写的这个豪侠呢？细细玩赏，颇为有趣。

第一，亮相便是泼皮无赖气。

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

从倪二的亮相来看，是泼皮无赖，市井流氓无疑。无论是对人的粗暴无礼，还是他从事的职业，在赌场放高利贷，追债逼债，就是个黑道上的。吃这行饭的人，天天是提着刀子过活，原本也要凶煞些，才镇得住人，所以，倪二的亮相，一副十足的市井流氓泼皮无赖相。

说实话，看到这里，我是有些担心的，换做我，把倪二描写得如此尊容，是很难翻转过来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豪侠呢？且不忙，看曹雪芹怎么起承转合？

第二，无赖相里开始透出些好歹来。

倪二看清楚是贾芸，忙着道歉，却原来，这倪二也不是一味不讲理的，也是知道好歹的，贾芸的行止，正如批语所说“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量在”，也就是说，贾芸家虽然败落，但是贾芸的为人，颇有口碑，是深得倪二敬重的。想想也是，倪二的无赖相，固然和职业有关，也和喝高了有关，一个醉酒的人，失态些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还是个知道好歹的人。至此，倪二开始往好里转了。

第三，知道好歹之余透出些热心肠来。

贾芸说自己刚讨了没趣，倪二便格外关心，问是什么事。本来一般的人，客套一下也就过去了，管你贾芸受了什么鸟气呢。倪二本是个热心肠，所谓“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

第四，古道热肠之外渐次的便露出仗义相助来了。贾芸把舅舅的丑行说出来，倪二的反应是这样的：

“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庚辰侧批：知己知彼之话。】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庚辰侧批：知己知彼之话。】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这段话的意思，用现代江湖话翻译过来，是这样的：我这里有钱，看得起兄弟，就拿去用，如果看得起兄弟，把我当兄弟，就休提利钱，如果看不起兄弟，要提利钱，就此拉倒，我不赚你的利钱，也不要立什么字据，是因为我倪二把你当兄弟，你当不当我兄弟！？难怪两条批语都要说知己知彼之语。

这是倪二看得起贾芸的为人，素日里已经有些惺惺相惜，这下子全露出来了。

第五，倪二这样的行为得到了贾芸侠义的印证。所谓：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庚辰侧批：四字是评，难得难得，非豪杰不可当。】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

贾芸的这番心思，已经把倪二的豪气归结为侠义了，所谓“因人而施”，就是能够明断是非，分得清好坏的意思，对好的更好，对坏的更坏，这不是侠客是什么？所以，这里的批语也是“非豪杰不可当”了。至此，倪二的豪侠面目渐渐清晰了。

第六，只是贾芸说还不行，还得有倪二的主张来证明。所以，倪二接下来的话，就是豪侠之言了：

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庚辰侧批：“光棍眼内揉不下沙子”是也。】既说 相与交结 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庚辰侧批：如今不单是亲友言利，不但亲友，即闺阁中亦然，不但生意新发户，即大户旧族颇颇有之。】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

这段话，再次强调了倪二的豪侠本色，既然是兄弟是朋友，如何要赚你的利钱，如何会不信你要立字据，要还利钱要立字据我就不借了。这就是个义字当头了。

你看，曹雪芹转得妙不妙，从无赖到知道些好歹，从知道些好歹到古道热肠，从古道热肠到仗义相助，倪二的形象转得十分自然不着痕迹。

至此，倪二的市井豪侠的形象跃然纸上矣。但是，还没完。关于倪二的身世，还有些线索。

在贾芸说到舅舅的丑行时：

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庚辰侧批：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

这句话，表明倪二原是知道礼仪的，卜世仁再混账，毕竟是贾芸的舅舅，倪二还真骂不出口。这时候的批语，把倪二的身世暴露了，倪二如此知道礼仪，那里会是天生的市井破落户呢？只怕也是家道败落了下来的，只怕祖上也是大户人家败落了下来的，所以，这里，倪二的出身，原也不低贱，所以，倪二看到贾芸家的败落，才会感同身受，热心襄助了。

想想也是，自古以来，红尘之中，有谁是天生的贫穷天生的贱种？有谁是天生的富贵天生的上流？人生轮回，生生不息，上演着一幕一幕悲欢离合侠肝义胆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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