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红”以来,袭人一直难以摆脱“告密者”的恶名。可纵观前八十回,袭人与领导的对话虽然不少,但真正被疑为告状的,却仅有宝玉被打之后王夫人问话那一次。也就因为有过这一次,便让人对袭人耿耿于怀,视她为“叛徒”、“卧底”、“眼线”,喜欢“打小报告”,是个“阴险小人”,以致把后来王夫人获悉的,所有关于怡红院的坏消息,都嫁祸于她。因此,袭人与王夫人的这次对话就至关重要,有必要进行细致分析。为此,须将原文录摘一下:

  袭人……只见王夫人使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同那婆子来至上房。王夫人见他来了,说:“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二爷才睡安稳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王夫人道:“也没甚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袭人道:“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 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 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话,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弥陀”,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

  袭人……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

  这便是袭人告状的全部内容。仔细分析这些内容,不可否认的是,袭人确有自我显露成分,也确实因此让王夫人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从而获得了王夫人的进一步信任。但是,却不能因此断言袭人就是个卑鄙小人,更不能臆断袭人喜欢告密。

  第一,从背景上分析,袭人此次回话纯系偶然。宝玉挨了父亲的一顿暴打,王夫人既痛且气,就生了“查因”之心。从她叫人问话的本意来看,主要是她恍惚听说贾环对他父亲说了什么话,导致宝玉遭殃,故遣个婆子叫一个“跟二爷的人”问话。婆子是对袭人说的,却没具体说应该谁去。或许是考虑到这是非常时期,袭人怕误事,所以亲自来了。而从王夫人见袭人后劈头一句话上分析,她也没料到来的会是袭人,流露出的似乎是不悦,所以,袭人是“陪笑”答话的。也许是因为想叫来的没来,来了的偏是不该来的,所以,在简单询问、回复了宝玉的状况后,袭人拿了露就要走,不料王夫人却叫她“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这才有了续文。由此可知,明文记载袭人仅有的这一次告状,绝对是纯属偶然。

  第二,从情景上分析,袭人没有习惯告密嗜好。如果王夫人真的只是想问宝玉的状况,派个身边的丫环或婆子去了解一下便罢,大可不必派去喊来的。所以,她的真实意图就是要询问贾环告状的事,希望来的是一个能够为她证实内情的人。然而,叫来的却是袭人。对袭人的到来,她先是露出了不悦。这种不悦所反映的,除了觉得这个时候袭人不应该丢下宝玉以外,或许还有失望。接着是“动员”:“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很明显,如果袭人有喜好告密的“前科”,对袭人的到来,王夫人流露出来的不应该是不悦,而应该是喜出望外;询问贾环之事,更无须如此动员。

  第三,从举止上分析,袭人回话比较谨慎小心。袭人回复了宝玉状况后,已经要走,是被王夫人叫回的,说明袭人此时根本就不想再多话。当王夫人问到贾环告状之事时,尽管打了保票,但她咬定实在不知。似乎可以认为这是袭人听了宝钗“防止将来对景”之劝的结果,但难道袭人就不担心,等王夫人坐实了情况时也会与她“对景”吗?随后,袭人又有欲言又止之状,反映出袭人很犹豫,存有“该不该说”、“该怎么说”的顾虑心态。假设袭人习惯打小报告,并屡屡“受益匪浅”,那么,现在掌握了领导不确定、且迫切想证实的内情,别说领导又是派人叫、又是动员的,恐怕自己早就潜进门了!至于宝钗之劝,对于习惯告密的人,是根本听不进的,须知,这是多好的邀功之机。

  第四,从内容上分析,袭人之建言只在于尽责。在其位谋其政是古有之语。按照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拿着那份钱,就得操着那份心。袭人在欲言又止后,最终还是下决心向王夫人建了言。虽然说了一大段话,但其中心意思就是一个:变个法让宝玉搬出大观园。原因是宝玉和黛玉、宝钗等姊妹们都大了,起坐不便,理应避嫌。理由是总在一处厮混,容给小人留话柄,落闲话。目的是维护贾府声誉和二爷的声名。

  袭人有此担心,并非空穴来风。先有湘云替宝玉梳头已属不雅,后有宝玉把袭人当黛玉说了掏心之语,更是令人惊畏、事关贵族声誉的大妨苗头。尤其是后一件事,所幸是发生在袭人身上,如果当时给宝玉送扇子的不是袭人,而是某位婆子或嘴快的丫头,此事还不知会演化成什么样。所以,问题已经不在有没有,而在该不该说,以及该怎么说。


  这类担心该不该说?袭人自己权衡了很久没说。一怕王夫人疑心,二怕白说了,三怕自己遭殃——毕竟这是涉及公子小姐一生名节的大事情!现在宝玉闹出了得罪王府、惊动老爷的大事,为此饱受一顿毒打,搅得贾母等全府上下不安,再不提醒王夫人,也就太不负责任了。因此,这是建言,不是告状。别说袭人是知情人应该提醒,仅以她是怡红院的责任人身份来说,也有义务提醒。换句话说,袭人建言是她的职责义务之所在。因为在整个怡红院,袭人是担着责任的,她有义务向领导汇报宝玉情况。所以,不能把尽职守责看做是讨好献媚。严格来讲,袭人不是该不该汇报、能不能建言,倒恰恰是汇报少了,建言晚了。

  至于怎么说,袭人也没有直言莽撞。她先请王夫人既不要疑心,也不要多心,然后才从姊妹们都大了的事实出发,提出为了防小人之口——防止姊妹们无心做出的,却让有心人当做有心事给传开了。袭人始终没点什么具体事实,因此,视为告状、告密是不恰当的。

  当然,袭人一番出于尽职尽责之言,在提醒王夫人早做防范准备的同时,确实引起了另外一个的结果:王夫人突然想起了金钏之事(教唆宝玉去拿贾环和彩云),由此便担心宝玉被身边的丫环挑唆坏了。后来虽然时隔很久,但经司棋之事挑起,还是下定决心清理了宝玉身边的丫环。但这是始料未及的事,就如同晴雯建议宝玉假装被吓病了一样,本意是为了蒙混父亲的课业检查,不料却引起了贾母的高度重视,毫不留情的惩治了一批聚赌者。

  总之,就此回明确记载的文字分析,是不能断言袭人喜欢告状或告密的,文本中也再无明确的记叙或暗写——虽然在晴雯等被撵时,点到宝玉曾经狐疑过袭人,但那是正常的。因为当领导得知自己的某事被外面知晓时,他首先疑心的肯定是自己的秘书,但根由却不一定在秘书。因此,在品读红楼过程中,似乎不宜再在这个问题上费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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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详析袭人建言事发布于2021-06-01 22: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