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承运父女此刻已在门外伫立着。安父手托下巴凝眉思索,又看了眼身侧的女儿,只瞧她略略有些走。但已经到了这里也没什么犹豫的理由了,他敲了敲门,听里头人喊门没锁,便带着三分警惕推门而入。

 

一股猛烈霜风扑面而来,迫得两人侧首避让,只这一眨眼的功夫,安娴再睁开眼时,父亲已不在身旁。她心弦一紧,打量着四周——这根本不是教授办公室的场景而是片盛放的梅林。安娴犹疑不定,显然这是踏进了某处幻境,该在原地等待还是尽力去摸索?

 

微风吹拂,红梅枝轻轻摇晃着发出簌簌声响,片片梅瓣迎风而落,驻足在安娴的秀发上。她闭上眼嗅到了股令人怀恋的清,脚步便不自觉开始挪动起来。梅林里雾气升腾,倏尔凝成野鹿窜跃,转瞬间又化作雪狐与自己擦身而过,这幻境越发有种熟悉的感觉。

 

随着石砌小径朝深处走去,潺潺流水也再不闻响动,眼前逐渐明朗起来,一座白玉砌成的亭子出现石阶尽头的高台上,而亭中一白衣男子正在练剑。安娴忘记了呼吸,痴迷地看着琼光仙人飘逸的身姿。剑花挽动着霜风,挺剑刺出时亭外的红梅洒落一地,像是落下阵阵红雨。

 

这分明就是去年夏日安娴曾来过的望月亭,而亭后便是琼光仙人的洞府——月宫。此处幻境竟是将天界的仙人福地复刻了出来,只是彼时梅林未有今日之境,起初却没分辨出来。

 

琼光仙人见到来人,收起归月剑凌空飞落,颔首微笑着:“你来了,却有些迟到了。”安娴明知眼前皆是虚象,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琼光仙人见她不做声又走近了两步:“果然还是难以承受天界的灵压,都难开口讲话了吗?看来确实不该答应让你来,是我不对。”

 

安娴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并不是,我没什么问题,是我想来见上仙。”这话她在去年原封不动地讲过,如今又说了一遍。她抬起头望着眼前心心念念的人:“上仙不是想听听这近百年人间发生的故事么,小女别的本事没有,闲书却没少看。只是,我们就站在这里讲吗?

 

琼光侧身做邀约之态,便领着安娴往月宫方向去了。月宫常年都是这般冷落,不止是因为日光奇缺,宫中侍从也寥寥无几。走在玉雕的桥上一小会,脚底都能寒潭被蔓延的湿气染透,安娴好奇地问道:“小女曾在一幅古画上见过月宫热闹非凡的场景,难道是画师信手乱作?上仙宫里却是这样清净。”

 

走在前头的琼光突然止住步伐,安娴险些一头撞到他身上。只听他说着:“五百年之前,月宫都还是那番景象。那时,我还不是这宫里的主人;那时,月宫也还不归属御神府…”

 

安娴却没听很清这番话,她靠琼光仙人太近了,自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古香俘获了她所有思绪。她痴痴地也不回应,跟随着琼光直到守心殿里坐下才恢复些理智。

 

安娴此刻倒害羞起来,生怕刚才自己的模样被捕捉到,然而琼光仿全未在意:“你现在可好些了?今日梅林盛开,我特地借此施术散去了些灵压。”谈到此,安娴顺口便问道:“灵压的事,小女一直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琼光却没料想到这女子有这发问,偏偏这是天界不外传的秘辛:“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仙凡之隔。其他恕我不便多说。”这四个字有如当头一棒狠狠砸到安娴脑门上。是啊,“仙凡之隔”——安娴一开始不就清楚的么,还在肖想些什么呢?

 

她眼里有几分凄迷,有好些片刻愣愣的,回过神又觉得不该如此:“那上仙想听些什么故事呢?”她礼节性地微笑着,“祈天祭上,您似乎在我父亲与人谈及各大宗派时,很是感兴趣。”

 

“姑娘讲的故事,总不叫我失望的。宗派之别,确实也略知一二,只是人间的异士现在对天界的态度,我更在意而已。”琼光唤来侍女白沙斟,顺道也给安娴满上,“姑娘细品。这是我亲自酿的酒,名叫‘离思’。”

 

“离思……”安娴眼看着琉璃盏里流淌的玉液,仿佛有月华倾泻其中,仙人也会有离思吗?“小女没明白,虽然宗派林立,但总归对上界都是毕恭毕敬的。不瞒您说,我们安家重要决定都是上报辉星阁的,相信御神府名下也有诸多宗派。”她端起酒盏抿了一小口,一阵酸苦的涩迅速占领味觉,片刻后秋桂的甜腻又从中溢出,而后却渐渐化作无味的冰凉。

 

“味道如何?”琼光这样问着。安娴也不知该夸该贬,便如实说道:“像是宁可失掉五感来逃避的愁苦里,绽放出明艳红莲,转眼又被冬雪深埋。我爸曾说,饮酒有时梦一场,醉时人世未分,醒时却不敢盼着未分人世,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她放下琉璃盏,轻声询问着:“上仙为这月宫清苦寥落而感伤吗?”

 

“呵,这月宫哪天塌了也没什么的。”琼光脱口而出这番话,旋即又打住了,改口问:“宗派的事,今日也不想听了。姑娘不妨和我继续讲上回没说完的南朝小皇帝的故事。”

 

看来,今日琼光仙人是只想听点传闻来排遣,安娴这样猜测着:“那我得先说好,这只是说书人杜撰的故事。上仙要是听得有问题,那也就图个乐子,不可以较真哦。”她双手紧扣,望着穹顶想了想:“上回说到小皇帝明琮识破了玉妃娘娘的天狐真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对外宣称闭门静养却整宿整宿难以入眠。原本正受宠的玉妃娘娘收拾了那群多事的道士,但到面对丈夫时不忍再强势下去。她本是带着族人的使命用计进了宫,现在却想收手了。日子又过了一旬,她打定主意离开前的那一晚,宫里下起了鹅毛大雪,玉娘娘在皇帝寝宫外弹了一整夜琴,转轴拨弦,琴声支离破碎。皇帝也不出来赶人,后妃们纷纷耻笑,连往日巴结的宫女们也避让得远远的。

 

第二天,小皇帝知道玉娘娘走后就重病不起了,药石无医,过几日就只吊着口气眼看是不活了。然后就有仙人降世赐药,又把玉妃娘娘带回宫里,解开了夫妇俩的心病。”说到这里,安娴没忍住笑了起来:“上仙不妨去问下掌管姻缘的那一干神仙,还能求证下这段是不是轶闻。也难讲这回他们是做了善事还是添了乱。”

 

琼光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眯着眼又摇了摇头:“事是真的,但不是姻缘殿的那群老古董干的。”他迎上安娴疑惑的目光,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姑娘继续讲吧,怎么这会算是添了乱呢?”

 

“我倒是没觉得添了乱,但又很难说得清。如果像说书人所讲,后来南朝覆灭有天狐族的介入,那这本该是要被谴责的吧?不过,朝局交替,百姓的生活后来又很快恢复,比之前南北分裂时要好得多。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

 

琼光听及此便追问道:“如果南朝覆灭后万民身处水深火热呢?天狐族该被追责吗?”这问题倒是难住了安娴,她想说那或许难逃诘难,却觉得大大不妥,只得摇头叹气说自己也不清楚。

 

而这玉面公子这时却怒意突起,拿起琉璃盏便狠狠掷了出去,摔成粉碎:“那些乱扣帽子的,不过是些废物。”这变故惊得安娴瞠目结舌,这不该吧,从未听说天狐族和月宫还有这样深情厚谊?她不敢多问,又耐不住好奇,左右为难间,琼光不声不响,离席而去。

 

侍女白沙进来清理,她低着头也不看那安娴,待要离去时,背着安娴轻声说道:“上仙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与姑娘无关的。”然后,不待安娴多问,侍女就已不见了身影。安娴摇晃地站起身,这“离思”后劲很足,只几杯入喉,现在已有些天旋地转了。

 

她朝着琼光离去的后殿方向望了望,无奈地舒了口气,往殿外走去。没多走几步便重重靠在石柱上,却发觉碎雪已下了好一阵子,来时的碧玉桥上附上了浅浅一层。她痴痴地目光循着那片片雪花落入潭中,消融于无声无形。

 

不知隔了多久,寒意涌上身,她的醉意也醒了几分,思量着是该走的时候了。去年今日,她也是这一刻黯然离去的。不想身后却响起琼光的声音:“这里的雪景很美,往梅林里去更是赏心悦目。不如我领姑娘去细看。”

 

安娴没有回头,突然她问道:“上仙,数百年过去,月宫中的景物可有变动?”只听琼光回道“不曾有变”。女孩闭上眼:“家里的教书先生说过一句话:不怕山重又水复,只怕那江流石不转。说来也怪,我现在脑海里浮现出这一句。”她转身向琼光仙人行礼,“上仙,今日我该走啦,我爸要担心了。我们有缘下次再见啊。”

 

“不能再多留几日吗?我还想听你讲许多故事。你不懂,对于我你有多特别,或许我想说的是,月宫中太久没有变动也许只是一直在等你。”眼前的仙人虽仍是沉静如初,话语间却有几分异样的温度。

 

安娴笑着问道:“那还有仙凡之隔呢,我怎么留得下来呢?”她又迎上前去,离琼光仙人一步之遥,缓缓伸出手抚上仙人面庞,“上仙,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听到这番话,但可惜不该是在此时此刻。”说罢,她突然狠狠扯下仙人面皮,眼里却模糊了视线。

 

琼光连连后退数步,整座月宫像幅巨画被横空剪碎,顷刻间化作片片纸屑狂舞。安娴向身后望去,寒潭和梅林都化作泡影,再看那琼光仙人扭曲变形着,已被裹挟进洋洋洒洒的纸屑中。她低头看着手中仙人之面,却只是块枯老的树皮罢了。

 

长生坐在一旁的红木椅上,惊叹地拍手叫绝:“想不到竟然是女娃娃先走出了幻境,后生可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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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第十六章昨日重现发布于2021-12-01 14:3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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