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抑郁者

图摄/陈意宁

【人物简介】张莹莹，生于1992年11月的宁夏，河南许昌人，路过北京，现居广州。曾就读于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编辑班，翔之源文学社副社长。怕人，喜静，爱书爱画爱音乐爱动漫。有心理缺陷。

“我当时好想穿着拖鞋去图书馆，坐在四楼阅览室最靠后的桌子那儿，把鞋脱掉，盘起腿，就这样看书，然后别人都看不到我。”我们坐在天台的楼梯口处，夏夜里只有穿行晚风和头顶的明月，她连比带划地跟我描述这个突然涌动的念头，还煞有介事地考虑可行性，“嗯，下次带件衣服过去，盖在腿上，别人就看不出我盘腿坐着了。”

我看着夜色里的眉飞色舞的张莹莹，想看进她的心里去，又仿佛迢迢山水隔着，触碰不到。

过往的风

她歪着头，皱着眉，神色有些困惑，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跟我诉说那些过往。该怎么讲呢？

她很怀念她的高中，但讲起来前言不搭后语。讲她活泼开朗的高二，是老师疼爱、朋友喜欢的好学生，会站在讲台上朗朗地诵读英语，一个人包揽下一整版的黑板报，会嘻嘻哈哈和男生女生打成一片；讲她突然难过得不可抑制的高三，疯了一样，心里藏着一只怪兽，左冲右突；讲她的高四，安静下来，心里却难过得像要死掉，整个人没了生气……那必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她隔着时间的长河仍是一步三回首地张望。

那个张莹莹，到底怎么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得远远的，谁也抓不住她。所以，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刻意选了广州，从北到南，只要一个远方。她的生命仿佛是一场逃离。

可怕的不是这个世界，是人

大一刚开始的时候，同学们都以为她就是个安静内敛的女生。瘦，清汤挂面，眉眼弯弯，轻声温柔地讲话，衣服单调而简单，讲到宝黛的故事会潸然泪下，活脱脱就是一个惹人心疼的林妹妹。但是，当有一天她没有来上课，往后就再没来过的时候，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头了。

天上月影，人间晓风。那时，她沉睡了一整个冬天，没日没夜地睡觉，关闭掉所有通讯工具，不见人，不被找到，每天只吃一顿饭，而后继续睡觉。夏天到来的时候，她已经近两个月没有来上过课，宅宿舍、泡图书馆、走内环、骑外环，她抗拒一切人多的场合，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全得无法言说。

“你是觉得这个世界跟你的内心有冲突吗？让你觉得恐慌吗？”

她坚定地澄清：“不，可怕的不是这个世界，是人。那么多人，好像有很多很多双眼睛看着，把我看穿，一点儿都不剩。”

她的世界

宿舍里属于她的空间很简单、很空白。电脑搬到了带着帘子的板架床上，一拉上床帘，就是属于自己的封闭的世界，里里外外都是不会被窥视的安全感；桌面上一盏台灯、几本笔记本、散落的药瓶；架子上一层全是书，《梦的解析》、《一千零一夜》、《悲剧的诞生》、《撒哈拉的故事》、《半生缘》……另一层堆满了来自毕业师姐赠送的颜料罐和画笔，墙上贴着她的涂鸦，是秋天的落叶是春日的鲜花是勇敢的千寻和善良的龙猫。

这个沉默的小女生，曾获得高校原创文学排行榜的银笔奖。她带着对世界小心翼翼的触碰，借由文字，犹犹豫豫地展露自己内心的冰山一角。在她的笔尖流淌出繁花似锦的美丽语句，文字仿佛有了生命般灵动起来，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讲一千个故事，都盛着一千种爱恨欢喜，姿态妖娆，声声美丽。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黑色的瞳孔开出美丽的花也生长着纠缠的藤蔓。

她写，在泛黄的白纸上，蘸黑墨的钢笔，一笔一划，却一定要百转千回地藏起心事，“拥有秘密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爱和亏欠

在大学里，莹莹平日和室友、同学关系都很好，没有人会讨厌一个善良、无害的人。因为她几乎不去上课、没有忙碌的社团活动，大家有什么小事都会倾向于找她帮忙，比如拿个快递、打个饭、负责打扫宿舍，她没有拒绝过。但她几乎没有、也不曾愿意向别人求助过，“就是不想欠别人什么”。所以，她选择忽视宿舍漏水的水龙头让它漏了一个寒假；她在忘记考试教室之后直接回了宿舍放弃一场考试；她情愿饿肚子也不会让室友帮忙打饭。最严重的一次，她失去了一个朋友，欠了一个女生很多，“一次亏欠就欠了这么多”。

莫名其妙地，活泼开朗的女生A和她成为了亲密的好朋友。女生的友情常常这样没有由来解释不清，总之A对她特别好，处处护着柔弱的莹莹。初中毕业后，她去A的家里，A的父母已经从A口中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热情地接待了女儿的好朋友。甚至发现，A把她的照片贴在了自家的墙上。是不曾被盛情珍视过的柔软的内心，感动盛得要满溢出来。

那一次，莹莹约好了要去A家里玩。在她发短信告诉A自己出发了的时候，A兴高采烈地回复她，父母已经做了多少多少的好吃的，就等着她过来。但是，不会搭公车、不会拦的士、不会辨别方向、不愿意问路的莹莹迷路了。她一个人走了很久的路，直到有点儿绝望地认为自己无法到达A家里了，才给A发了短信：“A，我迷路了，就不去你家了。”A接受了这个事实：“好的，你自己回去要注意安全，一路小心。”

她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

可以触碰的未来

她曾经希望努力赚钱帮辍学的姐姐在北京开一间超市，也有过小小的梦想——当一个自由写作者。她不想再为别人的期待而活。渴望在城市的边缘，在大楼的最顶层，有一个小房间——个人，一个书架的，一台电脑，一个电话机（平时拔掉电话线），没有手机。对了，如果可以，她还想养一只小狐狸。

这个学期，因为拒绝去上课，已经缺勤了无数的课程，落下很多小组作业，缺考一门课，有老师直接让她不用来上课了。我安抚她，又像在安抚自己躁动的心绪：“莹莹，你对这个世界要求的很少很少，所以你需要向它妥协的也是很少很少的。不要怕。”

救赎

九月份开学，她又逃跑了，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出走。她妈妈好不容易把她抓住，押着她一起坐火车从河南来到广州，恳请校方不要劝退自己无故旷课过多的女儿。莹莹再三反抗，双方妥协的结果是，留级。

我唯一一次见到她的妈妈，在她宿舍。典型的农村妇女，黑，瘦小，身上有黄土地的味道，笑起来牙齿很白，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我要很费劲儿才能听懂。她跟我说，莹莹，她就像一阵风一样啊。我听不出话里的情绪，只觉得心酸。

我走的时候，莹莹说想带她妈妈到楼下逛逛，走一走。因为舍不得两百块的火车票钱，这是她妈妈第一次来自己女儿的学校。还好，广州夏天的夜风清凉，月色又那么美。

有人问如何陪伴患抑郁症的朋友，有人是这样答的：如果你身边有这样的朋友，请鼓励他求助，随时干扰他，尽量陪伴他，和他一起运动，即使他和你想的不一样，也请不要放弃，他只是太累了，要继续爱他。

一个人呈现出了一种病态，是对这个世界无声的呼喊：“请你爱我好吗？”

我问：“现在还渴望有人来爱你吗？”

她犹豫：“渴望……吧。”

谈话就到此结束，我以为。

“不然我也不会那么想念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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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