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县城开往后溪和麻旺场的两班客车,每天往返都要在两路口停一停。那里是一个站,在青木山崖脚的坝子边上。路旁有一株青青垂杨柳,柳荫下有一口水井,水井边一林翠竹,依依掩映着一户人家。这人家青瓦木屋,篱墙小院,院坎下有一小丘芋田,九、十月间,黄花照眼,芋叶碧如莲叶。从横边上几步石级走进地坝,则可见屋檐下用小桌摆着个簸簸摊子,有炒得很的盐水渍过的葵花籽卖,五分钱一碟,慢慢磕出味来,尽够人排遣等车的寂寞;还有橙子柑子之类的水果,卖得也比城里便宜。这人家有一个精很好的黑胡子老汉,长年穿一件蓝布衫,看人的时候,眼神是安详的,总带着静静的笑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是他的儿子儿媳,还有一个三岁的小孙女。通常是年轻夫妇在承包的田地上做活路,老汉留在家,带着小孙女做些家屋里的事情。有时还可看见他站在院坎上,拨开竹叶子,很客气地招呼过路的人:“进来歇一会吧,客车就要来了。喝碗……”

  

这正是个歇脚等车的好地方。

  

这人家姓王,是十年前从后面坡上的寨子里搬下来的。那寨子坎上坎下十几家人,既然有田有土,有山林堰塘,有大自然一样公平地赐予的阳光雨水,秋月春花,还有人们在生活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形成的政治和经济的种种关系,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生产队。老汉原与赵福生家是邻居,互相间你来我往,关系也还不错。但在福生当了会计之后,情况就有些不向了。不消说,当生产队会计是有搞头的,你不可以小看他手里那点权力,更不能得罪他。虽然他仍旧很随便地同你开玩笑,同你叹息日子的艰难,但尤其这样,你就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就像不知道他究竟黑吃了多少工分钱粮一样,叫人一直要提防着。他有时也照顾你,比如在地头分毛包谷的时候,他提着那杆大秤走过来,拿胳膊碰你一下,递一个眼色,那么你就用不着再去看秤。当然,你要装得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要去想谁家分得的可能就会少一点。但这是要让你心里不踏实的……后来,就到了福生说他弟兄多,住的地方太窄,想在王家屋档头修一栋房子的时候。尽管是协商的口气,但老汉把那几年的事情反复想过,认定这样下去是要受气的,不如让开去图个清静,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那时两路口还是毛坯路,不通客车,连货车也难得下麻旺场去一趟,只有调猪拉粮的那几天车子多一些。而下雨天,车轮陷在泥坑里,半天爬不起来。看看四面山野,一两里之外才有人烟,驾驶员都骂这地方“都打得死人”。春夏发了山水,把坡坎上的黄泥巴冲下来,堆得路面又窄又烂,有时终日不见一个人过路。秋冬时节,冷雨寒烟,遮山断崖,枯草在路边瑟缩,景象就越发凄清了。但王老汉原不是来图热闹的,看准这地方还敞阳,隔煤洞也比寨子近,又少爬一大重坡;水呢,早先路旁就有一个洞,有水流出来,正是居家的所在。老汉请人看了期辰,福生拿出一百斤包谷五十块钱,作为补贴他搬迁的费用,然后帮着他拆房子,抬到两路口立起来。福生说:“伯伯,这地方在大路边,日后必定会有些发达,说不准哪一天我也要搬下来,给你老人家凑个热闹。”老汉笑一笑,说:“只要你不嫌弃,来就是了。”心中却想,“你来?你来我又搬回去!”

  

这之后,虽然还是有为工分口粮甚至盐巴钱烦恼的事,但不烦恼也罢,日子确乎是过得平淡的了。或许平淡也就好,如那路边龙洞流出来的水,傍了野草闲花,汩汩地顺着长了青苔的石隙流,自有一种恬淡的韵味。老汉除了很忠实地给生产队望水,每天挣半个劳动日,闲时便砌水井,在水井边倒插杨柳,在房前屋后栽竹,栽桃李梨杏和橙子树,几年下来,便居然也有了一个样子。寨子里的乡亲们下坡来做活路,都要进屋坐坐,说这地方好,说这地方清静,说清静也就是好,眼不见心不烦。老汉呢,就把叶子烟一匹一匹分给吃烟的人,眼睛含着静静的笑意……有时福生也来坐上一阵,老汉也给他倒茶,也和他说话,却决不提起过去的事情……

  

日子就这么过去,也如那水井的水,有流进来的,有流出去的,打一桶起来,也不见减多少;又如对面青木崖上的云气,缥缥渺渺,有聚有消,似乎留恋着什么。而青木崖,就仿永远是那么安静,守着这一片窄窄的坝子,和坝子边上的这一条公路,这一户人家,就多了一份期待……

  

不错,尽管要来的还没有来,但门前的公路,从县城来的那头,以及去麻旺场和后溪的那边,却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样子,来往的车辆行人,也比过去多了一些。有时竟有货车突然在门前停下,驾驶员提着白铁桶到水井打水,或者过路的人进屋去讨火吸烟。这样的时候,老汉就很高兴,上前去和开车的师傅搭上话,用放在井沿的木瓢帮他往白铁桶里舀水,问一些城里的事情,然后看着汽车开走,眼光就随那车子去得远远的……那讨火的,若是大热天顶着太阳走出一身汗水,进屋去便会得到一把棕叶扇子,一碗从瓦罐里倒出来的凉茶;歇好气上路,老汉还要送到门外,说:“大哥,回来进屋坐啊!”……

  

正是光阴荏苒,世事变迁,不觉又过了两年。这其间王家姑娘出嫁到麻旺,老婆婆“驾返瑶池”,老汉正有些灰心,认为人生不过如此罢了。却不料农村一下子搞起生产责任制,把田土包下户来做,时当春耕,四处桃红柳绿,山歌遥遥,仿佛天地也比过去宽敞晴和。老汉于是又振作精神,要尽力来过属于自己的这一份日子。待到儿子国平娶了媳妇,隔年生下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添人进口,希望又多了一样寄托,他就更心宽了。趁还做得,平时喂猪做饭,放牛打草,照看娃娃,尽一个老人的责任,不让儿子媳妇觉得是个负担。农忙便帮着栽秧割谷。春和景明,秧田水暖,他穿着短衣褂,把捆秧子的谷草别在腰带上,赶早扯一挑秧子,担到田里。兴头来时,就杀几路笔杆儿直的“杆子秧”,让来帮忙的人一迭声喝彩……而从门前过路,去赶后溪和麻旺场的,或者进城的男女老少,是明显地多起来了。那相熟的,辈份矮的年轻人,人在路上,声音就进了院坝:“王伯伯,走,去赶场啊!”老汉若在屋旁做事,就拨开竹叶子看看,见是后生,便说:“我不走,我要你背!——进来喝碗茶吧。”那一个就答:“我不喝,我也不背,我开车来接你,——开‘十一’号!”于是都笑起来。是姑娘呢,老汉就说:“我不去,国平他两个已经去了。喂,恐怕下半天有雨,怎么不带个斗笠?”然后就把斗笠拿出来,从院坎上递下去……

  

……

  

这样就到了那一天,一辆挂着绿色窗帘的小客车在王家门前停下,下来是县交通局和车站联合来踩路的人,看了地势,便在岔路口立了路标,说这地方正该作为一个站。而后就来了一批养路工,抓紧修整路道,在容塌方的地段砌起保坎。再后一点,后溪和麻旺场就通客车了。每天早上九点左右和下午三点至四点,这两班客车几乎同时从王家门前过路,附近几里的人,要进城的,赶场的,便提前在这里来等车。

  

这是一件很叫人高兴的事,好像早就应该是这样的:去的去了,要来的终于会来。老汉觉得似乎早就做过这样的梦,好悠长的梦哟……睁开眼睛,明明白白地,生活又多了一样新鲜的内容。

  

他想他正可以在这里为大家做点什么。

 

他比过去起得更早,天刚亮就开堂屋门,怕赶早来等车的人感到冷落。他把院坝扫得很干净,在阶沿摆好几条凳子。屋里的灶上,则经常备有茶水。若是炎炎夏日,便烧一大缸茶摆在院坝,用竹筛子盖住,上面放两把小木瓢,让过路人随意解渴。而后,他还在门口摆起卖葵花籽和水果的小摊,不在乎赚钱,而是这样好像就多了一桩事情,就热闹些,让等车的人有点吃的混嘴巴,不觉得枯燥。估计那来得早的人饿了,他就招呼他们吃饭,或者拿出面条,让他们自己去灶上煮了吃,如同自家人一样。他希望人们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到这里来等车。有时客车踏班,事先没有消息,等车的等急了,难免说些抱怨的话,他就安慰他们,说:“要来的,要来的,再吃杆烟就来了。”可是终于没有来,他便站在路边拦货车。货车带不下人,等车的只好怏怏上路。他送出门来,也怏怏地,好像这是自己的错,好像很对不起人似的……于是,就有早起赶车的人,上路时很放心地说:“不吃饭了,如果过了时候车还不来,就在王家吃。”更有一些人,明明在前后哪个地方也可以等车,却偏要多走几里,到王老汉家来坐坐,说是“那家人很仁义”。

  

是的,既然王老汉好客,大家也就格外敬重他。看见他晒谷,就帮他晒谷;看见他种菜,就帮他种菜……进城或赶麻旺场回来,有的还带些饼干糕点之类的吃食,背着他放在屋里。姑娘嫂子们另有一种殷勤,这个给小娃娃买双花袜子,那个送一条红纱巾;或者在小姑娘过生日的时候,几个人伙同买一套鲜艳的小衣裤,把那女孩儿打扮得如同鲜花一般。而驾驶员们,开客车的,开货车的,开拖拉机的,经常跑这条路,也和老汉混熟了。车到门前,刹一脚,探出头来问:“王伯伯,要不要进城?”或者问,“去不去麻旺?”他们给老汉带煤,带茶叶,带石灰来砍三合土院坝,带来别处的许多新鲜见闻。有一次客车在门前抛锚,驾驶员修车修了两个多钟头,坐车的只好在王家吃早饭,一下来就是几桌人,像摆席一样,忙得老汉和儿子媳妇团团转,把好吃的都拿出来。驾驶员说:“王伯伯,你何不就开一个饭店?我们保证一天拉一车人来朝贺你。还可以设几个床位开栈房……”老汉笑道:“我做不来这种事。要老二(土匪)才坐垭口抢人!”……

  

老汉也还有闲情逸致。天气晴和,他便拿了锄头撮箕,到门前修路,理沟,一路地清理过去,不让那一段路上有坑坑洼洼,好像这原是他的责任,他应该这样做;好像这一个地方,这一段路程,是由他来负责的,他要让人们平顺地从这里过去……有时,他抱着小孙女站在院坎上,或牵着牛在公路边放,就把山野风光,细细看上一番。看见春的到来,看见夏的到来,看见金色的秋和白雪皑皑的冬,他心想若能长久地住在这里,才实在叫好。而心境便如闲云野鹤,无挂无碍,突然间就孩子般天真地笑起来。小孙女扯着他的胡子问:“爷爷,爷爷,你笑什么?”

  

笑什么呢?——庄稼的收成是很不错的,日子正像希望的那样在过下去,每天有汽车过,有人来这里等车,而自己还可以做一些事情,这就很满足了!

  

但是渐渐地,老汉感到还差一点什么。开始是每当从麻旺和后溪返回县城的班车打门前过去,上下的人都走了之后,薄暮来临了,公路上静静的,他心里便有一点惆怅,好像诧异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怎么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余下的整整一个夜晚,是很难打发的。儿子在家里坐不住,吃了晚饭便跑到坡上的寨子里去,要好夜深才回来。媳妇呢,收拾完家务,把孩子抱到自己屋里,逗一阵笑,然后做针线,也把老汉丢在一边。即使一家人坐在一起,除了逗娃娃玩,似乎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夏夜在门前乘凉,把艾篙烧起来熏蚊虫,两爷子隔着烟子在院坝里坐着,天下农事之类的话都说完了,就用棕扇有一时没一下地拍打着蚊虫,看星星,看月亮,看着月亮从崖上慢慢爬起来,慢慢上了中天,觉得好像过了许多年……冬夜长长的,默默地坐在火炉边向火,就更沉闷。坐得久了,终于只好说:“睡了吧。”于是儿子封火,老汉把门开一条缝看夜色。夜色深深的,寂寂的,勾勒出山的黑影,田坝的黑影;冷风扫过院坝,摇得竹子竹叶嗦嗦响动;看不见门前的公路……这样就睡了,各人去做各人的梦,梦里才有一个白天,才又有许多生动美妙的情景……但这是要叫人更加不安的!

  

老汉明白,这当然不能怪儿子,不能说他是有意冷淡自己的老人。看得出来,他心里也闷得慌。是的,活路是自家在安排,做那几亩田土,实在要不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尤其是农闲,除了赶场,上街去散散心;除了跑到寨子里去,找几个人打牌吹牛,又有什么可玩的呢?城里的人,下了班有电影看,有戏看,有好玩的地方去玩。这里什么也没有!

 

老汉可怜起儿子来了,见他闷闷地,就说:“出去找个地方耍吧……”或者就安排好,叫儿子陪媳妇回娘家去玩几天,到寨子里去帮人家立房子,到麻旺场姐姐家送“月米”。如果附近有人请酒,有婚丧嫁娶之类的事,他也叫他们去走动。他们去了,若还带着小孙女在那里停朝歇夜,到夜里他就设想那里的情形。设想立房子的如何抛“上梁粑”,让大家抢,几台锣鼓比赛,抢红,挂匾,放火炮,为主人家庆贺;设想吃月米酒的妇女们,如何捉弄坐席的男子汉,灌他的酒,笑他要生络腮胡;或者想那嫁姑娘的人家,如何打发轿夫,娶媳妇的,如何在锁呐声中接待送亲客,如何拜堂,叙礼,叫新娘子装烟倒茶……一切都是那样的喜气洋洋,那样的热闹,让你好久都忘不了……然而这样想过之后,老汉就觉得自家这房子太空,太静,自己一个人坐着,睡着,没人摆谈,是太孤单了。等到儿子媳妇回来,把那里的情形讲给他听,其中有他想不到的,很新鲜的,他就想:“这好,这真有意思,我早该也去看看。”

  

客车照常在门前停,等车的照常来等车,老汉呢,也照常客气地招呼来往的行人车辆:把茶端出来,把叶子烟递过来,把盛葵花和橙子柑子的簸簸摆在门口,说:“这个香,这个甜……钱么,大哥,大姐,何必一定要谈钱呢?”或者照常安慰等车等得不耐烦的人:“要来的,要来的,说不定还有加班车哩。”但心里就想,要是能够留住大家,白天夜晚都和这样多的人在一起,那实在才叫好。他甚至希望客车又在门前抛锚,像那一回那样下来许多人,在他的院坝里再摆几桌宴席……有时他还回过头去想,好像当年住在寨子里的时候,每一天发生的事情,都是很生动的,很有意思的;就连赵福生也并不叫他讨厌……

  

他终于也有些在家里坐不住了,驾驶员一邀约,他便到麻旺场去了一次,到后溪去了一次,还去县城玩了两天。晚上在茶馆里喝茶,听打围鼓的玩友们唱川戏,而回到栈房,躺了好一阵还睡不着,一面想着家里的事,想着乡下的事,一面就随意对城里人的生活作许多美好的想象,但同时就笑自己几十大岁的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足,心里说:“再好呢,也是人家的。我们乡下也有很多地方比城里好……”可是出去一趟回来,他就有些异样,或许是见的多了,或许是想的多了,闲下来就沉默不语。有时看着门前的公路,看着落霞晚照下的山崖,或者月光里的田野,竟好一阵地出神。而到夜里,如果儿子不出去,他便去寨子里或公路那边山脚的某一家,找几个老者扯闲谈,要到深夜才燃着亮槁回来,那一支火把,就在夜的田地上移动,或有山林的低语,或有草虫的唧鸣,为他作伴。

  

但老汉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他只是心里多了一份牵挂,就如记不清是怎样一个梦在撩拨他的心思。

  

终于,有人来说破这一个梦了,这人就是赵福生。

  

这是快要栽秧子的时候,福生下坡来帮着国平捶了一截田坎,吃晚饭时突然对老汉说:“伯伯,你说那麻旺场,最早的时候,是不是也只有几户人家,后来才发展成一条长街的?”

  

老汉说:“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福生说:“我想,两路口这个地方,既然交通方便,各种条件都比较好,如果现在多有几家人,有一两家铺子,不就像一条小街么?十年八年过后,说不定就成一个场镇了!”

  

老汉心里一动,喝下一口酒,笑道:“你倒想得好,可是谁愿意把家搬到这里来?”

  

福生也喝下一口酒,脸有些红,看了老汉一眼,说:“伯伯,如果我愿意搬下来,你欢不欢喜?我来给你凑热闹……”

  

老汉说:“我记得这个话你是早就讲了的,你是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国平插嘴说,“福生哥的意思,就是想搬下来,但是怕你不欢喜。”

  

老汉冷笑道,“我有什么不欢喜的?他愿意搬,搬来就是了。”然后对福生说,“你不要多心,我说的是真话。来:喝酒!”

  

但是显然老汉心里并不高兴,酒可以喝,话却不能再那样说下去,那么就只好走了。

  

“他还对你说些什么?! ”送走福生以后,老汉问儿子。

  

“他说,现在准许做生意了,想来和我们打伙开一个店……”

  

“果然是这样。我就晓得他想来坐垭口!”老汉生气了,说,“这不行,他那样做要败坏我们这里的名声,我决不同他扯伙!”

  

“我也没有说要同他扯伙!其实人家就来开店,又有什么不可以?有些东西,何必要跑老远的去买?”

  

老汉想了想,说:“你是图热闹?”

  

儿子没有回答,进屋去躺了一阵,又走出来,说:“爸,你不要只说我,其实你自己不是也觉得有点寂寞吗?天一黑,就像守着一座冷庙子,把人都冷淡死了。你不要人家搬来,那么我们就搬回寨子去!”

  

这些话不是随便说得出来的,好像把什么都想过了,一直在心里压着,现在不得不说出来。老汉有些伤心了,想问儿子:“你舍得离开这个地方?你忘了我们是怎么搬下来的?”可是他没有问。他突然有了一种担心,怕闹僵了,儿子真的一下子丢下他,和媳妇搬回寨子去,那么小孙女也得跟他们走,而留给他的,就将是难以忍受的老年的孤独和悲伤……虽然他不能肯定儿子会怎样做,但似乎也就在这一刻,在福生有了那一种打算之后,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在他和儿子之间,是存在着某种危机了。一个素来像牛一样顺从的年轻人,如果犟起来,恐怕也是会像牛一样拴不住的,那么这个家就完了……

  

“让我再想一想吧。”老汉终于只好这样来央求儿子了。

  

这个夜晚叫人不得安宁。老汉转辗反侧,一会儿仿佛听见有汽车过路,一会儿则听见儿子沉重的叹息,在和媳妇说什么话。夜是很黑的,似乎有一种压力。隔天亮还早……他想了些什么呢?好像在做一个梦,而那梦里的情景,渐渐地有些分明……是的,早先的时候,大概麻旺场也只有一两户人家,而现在是一条热闹的长街,有茶馆、酒楼、电影院、学校……当会计没得搞头了,来开一个店的生意,是不是坐垭口?不过多一家人,总要热闹一点的……

  

“何必一定要搬回寨子去呢?”大清早,在儿子出去做活路之前,老汉就这样说了,“你告诉福生,他可以搬到这里来,我们菜园子旁边那块土,正好摆得下一间房子。”

  

好像事情就可以这样定下来了,但是儿子并没有高兴起来,连话也不搭一句,就各自到牛圈去牵牛。老汉有些着慌,赶上去说:“国平,你不要这样……”

  

“我怎样呢?”儿子的声音很低,似乎受了许多委曲,叹口气,说,“爸,我不怨你,我只要你再想一想……说句不该说的话,你老人家百年归天以后,难道就忍心把我们丢在这样一个地方?还是这些山,还是这些田土……”

  

老汉打了个冷噤,说:“你不要讲了,叫福生今天抽空来一趟吧。”

  

可是福生没有来,据说一早就下麻旺场去了,也没有到两路口来等车,是走小路去的。但有人说他其实哪里也没有去,就在屋里睡了大半天磕睡。

  

“懒虫!”老汉心里骂起来,“事情是你赵福生先提起的,搞得人家两爷子不和,你倒舒服了,连请你也请不动!”他烦恼得很。等车的人问他:“伯伯,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病了?”他摇摇头,好不容易才笑了一笑,说:“我在想一件事。”接着问那人,“你愿不愿意把家搬到这里来?”那人说:“我愿意,可是我也舍不得我们那个地方。”老汉想一想,又问另一个人:“你呢?”这人搔着脑袋,说:“我怕我家老人不同意。他连客车也不坐,说是没得走路稳当,你拿他无法……”

  

班车过去了,一切又都寂静下来。阳光漫过屋脊,在院坝里投下一遍阴影……斑鸡在竹林里咕咕地叫,好像渴望着什么,停一会,突然扑几下翅膀,飞向田坝的那边去……

  

儿子比往常回来得晚,黑黑的眉毛压得低低的,脚上的泥巴也没有洗干净,只拿脱下来的衣服揩几下脸,扒碗冷饭又下田去。老汉说:“国平,天快黑了哩……”媳妇说:“爸,别理他,他要把牛累死,就让他也累死!”老汉不听她的,跟在儿子后面说:“你叫我想,我就想了,这个地方是该多有几家人,你们要在这里住一辈子……我马上就去找福生谈……”

  

儿子站住了,胆怯地看了老汉一眼,把头低下去,说:“爸,你不要去,不要让他认为我们要求他……”

  

“怎么是要求呢?”老汉一听儿子这样说,就把什么都原谅了,但是心有点酸,说,“我想过了,他不来,我也要去找他。这个地方是大家的,这条路也是大家的……”

  

老汉真的去了,爬一重坡,在自家原来住的那个地方站了一会,把寨子看了一会,才走进福生家里,说:“福生,我请你下去一趟,你怎么不去?”

  

福生有些尴尬,说:“我本来要去的,可是脑壳痛……伯伯,你喝不喝酒?”

  

“喝!”老汉坐下来,说,“我喝醉了,你背我回去。”福生笑了笑,说:“我轿子抬你。”

  

酒和菜都摆上来了,可是老汉只吃了一点点就叫收下去。福生笑道:“伯伯,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说我摆架子?”

  

“你有好大的架子?”老汉道,“我来问你,你说想搬到我们那里去,是不是拿定主意了?”

  

福生说:“那不过是说一句过路话……”

  

“你,你拿我开一个玩笑?”老汉的脸一下子青了,生气地站起来说:“你不怕遭雷打!”

  

福生又笑起来,斟满一杯酒,说:“伯伯,那么我就老实讲,我真的想把家搬到两路口去。我有野心,我想在那里开一个商店,还想多邀约几家人,打铁的,做面的,开拖拉机的,教书的,都搬下去,要那里像一条街!”

  

“你说得动他们?”

  

“我一个人说不动。他们不大相信我,说我吃饱了没得事情做,乱吹壳子。”福生冷笑一声,又道:“我这个人的名声,遭那些年搞坏了,难得扳回来……我还想找几个人打伙,买一台电影机来放电影,还想办一间学校让娃娃们读书,不必跑七八里路到公社去。你说我怪不怪?”

  

老汉开始激动了,把一杯酒喝下去,说:“好,福生,我那块菜园子是你的了,那是一块好屋基,你明天就去看吧!再来一杯酒,我要听你讲下去!”

  

……

  

福生是第二天中午来的,老汉和儿子带他去踩了地基。

  

过了两月,也就是六月小暑天,秧子长得齐刷刷的,包谷都封了垅。田地上的事不怎么忙了,福生就请了一些人来帮他平整地基。这一天正逢赶场,等车的人很多,看见要修房子,都好像很兴奋,说两路口又多了一户居民,过几年恐怕真会出现一条街,那么就可以来这里赶场,不用再跑老远去赶麻旺场。老汉想说:“还要办学校哩,还要放电影哩……”但他没有说,他知道那不可能是很快就办得到的。他给大家装烟,给大家倒茶。他把茶水烧了一锅又一锅,挑一担到平地基的地方去,叫帮忙的人就在他家吃饭,叫福生也去给他们打个招呼:回来就吩咐媳妇打几桌人的米,派儿子去借几桌人的碗筷。好像这完全是他家的事情,他要摆一回酒席来酬谢大家……

  

这个夜晚是很快活的……和白天一样快活。老汉浅浅地喝了两杯酒,他想喝得有点儿飘飘悠悠的,好做一个甜美的梦,他想梦见两路口成了一条街,有商店、学校、电影院……还应该有茶馆、酒楼。大街是宽阔的,明亮的,两旁都栽上果树……住在这里的乡亲们,也种田,也种花,有戏看,有电影看,有好玩的地方去玩……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梦见,他睡得太沉了,尽是在听见早行的货车从门前过路,猛地醒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而挨着他睡的小孙女,就爬到他的身边问:“爷爷,爷爷,你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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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公路从门前过发布于2021-06-01 18:5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