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的窃听

  

“我屋里的不知怎么还没有死回来。”

 

“嘻,想得不好过罗!格格……”

 

“哪个像你,一天没男人像狗咬疯了一样。”

 

“嘻嘻,究竟哪个疯了?看你……”

 

公路一侧,有个小厕所,供过往行人方便。三分之二属男,三分之一归女。天下的厕所好像都是这么分配,虽不公平,但也没人异议,似乎天经地义,本该如此。而且农村的公共厕所,只讲隔形,不求隔音,男女之间,就隔着那么一堵不到顶的破矮墙。

 

余维汉刚刚就位于男子的领域,便听到了隔墙那个王国里飘来的戏谑声。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说正经的,真急死人,他似准备抢肥。”

 

“什么?抢么肥?”

 

“尿素呗,你家有?”

 

“唉,别提了。双晚要返青,捏着螃蟹等火烧哩!我男人急得围着田埂转啦!昨天花了两块钱买车票,到城里去会一个什么表叔子找门路,人家说去迟了,没法子。晓得是不是推脱?平日无来往,三斤油淋不透哟。唉,真急死人哟,有权的有肥,没权的搓手背;有肥的青了,无肥的黄了,看着人家当官的增产,哼!”

 

“我家对门就是供销店的仓库。那些个妹子养的,把化肥用麻袋套装着,用自行车往外驮,生怕人看见了,跟生私娃一样,哄得过老娘的眼睛!”

 

“要是我,哼,跑进去背一袋!”

 

“他驮合法,你背犯法。”

 

余维汉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耳朵,而且仔细地窃听起来。

 

“都轰进去,将钱买货,犯什么法!”

 

“像守丧似的看着门,你轰得进去?这一百袋尿素是从我们大队计划中抠出来的。号子兄弟找他们把话挑明了:谁有本事来调这一百袋尿素,天王老子的,照抢!”

 

“对!抢他娘个精光,叫他开不成后门!”

 

“你看,我男人不在家……急坏人。我跟你透个风,别外漏,明天,叫你男人上我家来候着,帮我抢一袋。”

 

“哎呀!你真好。一定。”

 

“鬼叫我们小时是朋友。别漏风,赵号子上午到公社去了,事情总不会出这两天,说不定今日……”

 

“我马上叫他来。来了,你可别……格格……”

 

“谁稀罕你的!”一声巴掌响。

 

两个妇女一出厕所,见一辆自行车放在男的那边。她们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短命的,什么时候拱进去的?”

 

“看看是谁。”

 

“别怕,多半是过路的,只要不是干部,怕个屁。”

 

……

 

“难马家口一队的赵号子在预谋抢劫马家口分销店库存的八吨尿素?”这是余维汉的第一个判断。“这可不是儿戏呀,这是犯罪行为。”

 

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压迫着他。两个妇女看错了,他不是路人,是本公社新提拔的副书记,而且正好是来摸双晚返青缺肥情况的。他走出厕所,跨上车,追上那两个年轻妇女。以问路为借口,证实了她们是马家口人。

 

“没什么,我说是过路的吧。”

 

“多标致的男人,文质彬彬的。骂人家短命。”

 

“哟!瞧中他了。好,上天保佑他,长命百岁!”

 

“哈……哈……哈……”车后传来调笑声。

 

余维汉没心理会两个妇女的玩笑,一登车朝前去了。怎么办?向党委汇报去?可这十足是道听途说啊——两个女人在厕所里的私房话。一个堂堂的汉子,这且不论,一个新提拔的党委副书记,这也不说,一个有知识教养的大学生——从一个厕所里偷听到一个重要“情报”,拿到党委会的桌上去?它的可信程度有多大?不可造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祸绕道走,明天同他人一起去谈论关于这场抢劫案的新闻?呸:卑劣!良心何在?党性何在?”为人的良知支配着他,党员的责任感支配着他,他要证实自己的第一个判断,时间不允许他犹豫。他自觉进入了起跑线,与他争时间、斗智力的是他熟悉的对手——一个敢说敢为的莽撞青年农民赵号子。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证实并制止这场由赵号子为首的聚众哄抢。不然就是渎职,一个共产党员的渎职——虽然只有上帝才会揭发他。

 

  他一向相信自己敏感的触角,但他决不缩进那自卫的螺壳中去做一只可怜的蜗牛。

    

  “给你分了三袋。”

    

余维汉飞快地蹬车进了顺路的黄家管理区的院子。别人的迎迓来不及一顾,直奔电话室。他要向公社询问那一百袋化肥的处理意见。

 

公社党委秘书接了电话:“哎呀,余书记,原来你在黄家口,叫我到处挂电话好找哇。”

 

“我请问,马家口分销店库存的八吨化肥是否有了处理意见?”他劈头就问。

 

“我找你就是为这事。基本上处理妥当了。”

 

“说吧,我急需知道。”

 

“给你分了三袋,够吗?不够还可以调剂一袋,这是我本子上仅有的机动——对新干部嘛!”

 

“分三袋给我?! ”他一惊,“我‘肥’什么?‘肥’办公桌?难道新干部上台首先就得‘肥’,你把话说清楚,我的老秘书。”

 

“哎呀,小余——”这位几朝元老的秘书老得离退休只有三个月了。两个月以前,他是余维汉的上级,形势变得真快呀,连口也改不过来。“我说,小余呀,书记同志,话哪能这么说?你是双职工,没有责任田,你哥未必不找你?好,就说杜绝不正之风,那你们书记蹲点住队,东家开口要一袋,你总不能摇头吧?他增产,你增光嘛。组织上考虑得还是周到的。”

 

“反正我不要。”

 

“这是党委集体的意见,可不是我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半边户的干部,家里有田……”

 

“双职工不能给!”

 

“没家有属嘛,当干部的又不是和尚。干部之间也有个团结问题嘛。”

 

“平分秋色就是维护团结?我再次 不要!”

 

“那么,你当书记的带了这个头,叫一般干部……”他故意含糊其词,但那貌似轻松的语调却咄咄逼人。

 

“别扯这个,分配方案怎么定的?前天不是没扯好么?”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小余书记同志,时间不等人哪!王书记昨天到县里开紧急会去了,今天不知能不能回。上午,张主任提了个方案,在家的党委一致赞成。碰巧你也下队,没来得及征求你的意见。我想你也一定会赞同大多数同志的意见的,我们同张主任共事多年……老部下,老上级嘛,嘿嘿!”

 

“什么意见?”余维汉迫不及待,老秘书慢慢腾腾。

 

“简单说三个‘一点’:党委蹲点队上给一点,正大光明;凡半边户的干部分一点,这也通得过。有差别要承认嘛,不承认就不是唯物主义者。群众也是通情达理的,干部整天为群众办事,哪有空积肥呢;第三嘛,特殊情况解决一点。”

 

余维汉一时也难以否认这个方案,但他深感不安。这方案像一根表层用石棉线裹着的导火索,只要有人用火星一点,它便会“咝咝”响着向爆炸物逼近。尤其是“特殊情况”——他估计着会有几种形式。一琢磨便越想越多,这“特殊”多得可以包罗万象!这个词深奥得叫人摸不着边际,又肤浅得任何人都能理解——时代赋予了它新的内涵。

 

这一百袋化肥可能是一场潜伏的危机!直觉这样告诉余维汉。他无暇仔细思索了。“你见到马家口的赵号子来过公社吗?”

 

“来过。那捣蛋鬼公开找张主任‘敲后门’,嬉皮笑脸的,被我哄到街上灌去了。至于那一百袋尿素,张主任昨天就下令上了封条,没有党委的批条,谁也不许动一袋。”

 

“赵号子有闹事的企图没有?”

 

“哎呀,我的小余呀,你再不是管十来个人的农技站长了,要有点气魄嘛。怕什么?这两年没见风浪,冒出一点来,让有些人清醒清醒有什么不好?你愁什么?班房空着哩。光讲好话算什么干部?这两年阶级斗争少了,干部威信也低了。嘿嘿,反正我们快交班啦,看你们的罗。”

 

余维汉敢亮出隔墙飞来的“情报”么?那样做,说不定会得到一场奚落。男子汉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未得出最后判断前摊牌。这真像有件东西在胸间撩拨着那样叫人难受。同时,他的心更沉重了,因为他的判断得到了初步的证实。赵号子确实在打听调运化肥的情报。不是秘书哄走了他,而是他哄过了秘书。他必须加快与赵号子竞跑的速度。回公社已来不及了,余维汉蹬车直奔马家口。

  

  化肥会议

  

车轮向前飞奔,余维汉的思绪却回到三天前的公社党委会上。

 

“为什么会出现化肥紧张的局面呢?原因一是上旬暴雨冲毁了一段铁路,有货运不进来,再是农民分了田,渴望增产,化肥用量增大……”这是公社一把手王书记向大家讲的情况。会上他提出研究解决化肥短缺的对策。这是一个党委扩大会。供销社主任特邀列席。

 

“化肥仓库空了,大约二十天内没指望进货。据县供销社说,全县情况差不多。”供销社主任叫穷了。他精明得很,会议扩大到他,无非是找他“挖潜”,闹得不好,这会,就以他为中心。

 

“二十天没指望,有指望也晚了。双晚必须在一周内施催苗返青肥。”余维汉心情焦急:“昨天,我发现几户见秧苗不返青,把碳氨往田里乱撒,这是我们技术干部的失职。按照要求,这当口施尿素效果最佳,因为它的含量……”他讲起了一般的农技常识。说着说着,陡然,他意识到在座的人用静听来表示轻慢,立即刹住话头。他明白了,这里是在研究政策问题,不需要懂得那么多科技知识。现阶段人们解决问题还受着“权”的支配,而暂时不接受知识的统治。余维汉作为知识分子被推上领导岗位,但鼓励他把知识用于治理社会的人还不多,多是恭喜他交了好运。想到那些曾经叫他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俗不可耐的恭维,此时他却感到这会场上有一股莫名的寒冷。他语无伦次地用几句废话收场。参加这种务实会议,他还是第一次啊。人家会不会对他产生“好能”“冒尖”之嫌呢?

 

会议冷场两分钟,作为对他的回答。

 

“我不信,昨天我就见有人用自行车驮尿素,据说,县里的条子飞到公社来了。”一个党委委员瞪着供销社主任说,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

 

“这也有可能,比如,外贸单位也有尿素,而且是进口货。当然,有的供销社也留了点存货,以应万一……”

 

“你手上有没有应急货?”王书记追问。

 

“呃——有,有一点,上批没处理完的。”他故作尴尬,其实心里踏实得很。此刻,要真的没有这点“余地”,那是难过关的。除了“一把手”老王和“五把手”小余之外,在座的诸位他都深知其脾胃。老王是去年从外地调进的,小余是刚从基层调上的。其余都是土生土长,老兵老将。

 

“多少?”有人禁不住问。

 

“八吨,一百袋,太少了。”他假意哭笑不得,心里暗忖:“拿这个数,洒到一个公社,做胡椒也没辣味,但解决在座各位的特殊情况,足足有余。”

 

“在哪里?”二把手,公社管委会主任兼第一副书记老张迫切地问,人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他——多年来在这块土地上敲定音锤的人,从翻身户提上来的老干部。

 

“马家口分销店!”有人答。

 

这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一百袋尿素,像一罐稀硫酸倒在一堆混杂的金属上,引起程度不同的反应:惊喜、庆幸、为难、纳闷。在座的各有心计,又相互审视。供销社主任端坐一隅,吐着烟圈儿,脸上显出一种微妙的玩弄他人的快意。

 

余维汉鄙夷地瞅了他一眼。

 

张主任紧锁的眉头动了一下,仅只一瞬间,他把在场的领导成员的脸孔掠览了一遍。只有一个人的眼光与他正面碰击了一下又迅速回避了。这就是余维汉,一个与他权力平等,但尚不知如何使用这种权力的新书记。

 

这一百袋尿素怎么分配?谁都明白,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会场沉默了。大家一心抽烟,烟雾缭绕的会场,增添了几分秘感。人们从烟雾中窥视他人的神情,寻找恰当的措词为自己铺垫。

 

张主任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态。他再次瞥了余维汉一眼,对这个数星期前仍不被人赏识的下级,一把手点名提拔时,他曾表示了异议。而今天他却不可抗拒地坐到与自己同等的地位上,大有取而代之之势。会不会从这一百袋尿素开始,吹响争权的号角呢?虽然自己实力雄厚,但毕竟先天不足啊。余维汉三十岁,农大专科毕业,实际工作好几年,有成果。这无疑是不能匹敌的。

 

余维汉虽一向处事果断,但在这特殊的场合,他不得不三思而行。二十天前,他们全是自己的上级呀。这个会就因为有了他才神秘起来。

 

要在以往,有人自然会照张主任的眼色,提一个合他口味的建议,他略略一笑,表示欣赏,马上就有第二个表示赞同,快近半数,他便表态。个别人有意见,见大势已去,落得做个顺水人情。最后口径一致,一把手老王也只得就范,可如今有了余维汉。

 

会议的微妙早已超出了一百袋尿素分配的范围和意义。

 

沉默。人们发明了用沉默来表示否决的方式。余维汉还没有深得其奥妙。他耐不住沉默:“这一百袋给农科队算了。”他觉得自己的意见也不太理想,但不能让这颗卡膛的子弹卡着会议,还要讨论其他问题哩。

 

大家向他投来嘲弄的目光。

 

“小余的意见怎么样?”王书记征求说。

 

沉默,抽烟,两分钟。人们注视张主任。

 

“农科大队上次分配不是优先照顾百分之五么?”张主任看着自己的烟头说,好像在反诘它。

 

“他们不是独养子;不能老吃偏食。”人们起哄。

 

余维汉的意见很快被否决,但谁也不肯提出新方案。余维汉还想发言,坐在旁边的老秘书用手轻轻地按住了他,投去关照的友好的目光。

 

这一百袋尿素暂时被搁了下来。王书记决定会后再征求各方面意见,作些调查,暂时冻结。

 

第二天余维汉下了乡,昨天王书记上了县,今天方案却突然作出。难道某些人在背后达成了什么协议?余维汉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这个协议将导致一场灾难。他坚信自己的判断。

    

  车已发出

    

导火索在“嘶——嘶——”地燃烧,公路却在无形地延长。八里路漫长得叫人无法忍受。偏偏祸不单行,自行车又发生了故障,余维汉被迫推车步行。公路拐弯处正好有一辆“手扶”停在路中间修理。车旁站着一个中年汉子在骂年轻的司机:“小杂种,出车时,老子叫你检查一下,你说没问题,去迟了归你负责。他们当官的怕得罪人,往往一个女儿许三家。抢尿素像抢他娘的新姑娘,到手才是财哩。”

 

“二叔你放心,张主任开的金口,你这一吨,蚊子也不敢咬缺一只角的。去迟了,只不过少要书记娘子招待一餐。他敢得罪你?他家两千多斤口粮,还有猪、鱼、蛋,靠你这个供给部长哩,嘿嘿。”

 

“小师傅,借把起子用一下。”余维汉过去接工具,搭腔说,“装尿素去的?”

 

“哼。”被称做二叔的人傲慢地回答。

 

“上哪装?”

 

“公社大院里去拖呗。”

 

“公社大院哪来化肥?”

 

“你这人连这也不懂——有权的地方,什么都有。”他摆出一副训诲人的样子。

 

“你们分了多少?”他是什么特殊关系呢?党委的蹲点队没这个人。他疑惑。

 

“一吨。”回答得自豪。

 

“有指标的?”

 

“算指标也可以。张主任刚才来电话通知‘立即去装’。管他怎么‘标’。”

 

“你们是郭河大队的吧?”

 

“咿!你怎么知道?”

 

“张主任在你们那里办‘点’哩,能不知?”

 

“哈哈,别笑话我们,伙计。什么‘点’, 不过是田多一点,叫主任看中了,要三亩做口粮基地。他失悔不该讨个农村老婆啊。你以为我拍他的马屁?去你的,你给我柴油、化肥、电,我照样帮你种两亩。”

 

“人家张主任也不是白拿。栽秧割谷,带着夫人下乡搞几天。肉呀,酒呀,请人帮工呢。这人够交情,平近人。”年轻人插嘴说。

 

“哼!交情?你懂个屁。他明天下台,咱后天断交。他清我也淡了,哈哈。”

 

啊!原来是这样。

 

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农村中某些干部家属的生活着实发生了困难。严密的户籍网挂不住那软体无鳞的鱼,她们便在夫权所辖范围内进行无籍迁徙。社办企业是收容干属的橡皮口袋,机关也成了家属院。

 

她们甩掉那对国家负有责任的田,实行“遥控耕种”。“一个变革时期以变应变的新花样,寄生在权力之下的新的生活方式。”余维汉一进党委会就有了这个新发现。但他没有反对,只在思考。复杂啊!你自己有一张硬纸壳的商品粮卡,干吗还去敲碎别人的饭碗?张主任的做法得到了广泛的同情、效仿。他们认为这是逼出来的一条路。他们留恋过去,也“创造”着现在。

 

余维汉是双职工,他要捣毁那可怜的“防空洞”会遭致什么是再明白不过了。然而,矛盾总是回避不了的。在这一百袋化肥上免不了要正面交锋了。

 

  他必须马上赶到马家口。据“二叔”透露,公社从马家口调运尿素的汽车已经发出。这又一次证实了他的判断。他此去是维护谁的利益,破坏谁的利益呢?时间不允许他思考,他必须抢在赵号子的前头。

    

  偶遇

    

在离马家口不到半里路的地方,后面飞也似地驰来一辆单车。车上的小伙子,大块头,红背心,平头光着,浑身上下直冒汗油。

 

来人刚要超车,余维汉惊喜地叫住了他:“号子!”

 

小伙子急刹车,和余维汉并行。他的面部表情转瞬间发生着极快的变化:惊讶,疑窦,揣测,鄙夷。

 

“余站——喔——余书记,是您呀?”他有意捉弄。

 

“从哪来?”

 

“背着太阳走,从西到东。”他一看表,一点了,“您下来视察?升官了,管全面。”油腔滑调。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从公社来?”

 

“不错,大方向正确。”

 

“干什么?”

 

“搞点尿素呗。”他直言不讳。

 

“没搞到吧?”

 

“搞得到吗?”

 

“这些时,化肥紧张,供销社缺货,指标也不宽,交通也——”

 

“好了好了,余书记,请免了。我不听政治课。务实不务虚吧,咱们同你到海南岛育种一年,交情不错,划个条子,一两袋也行。”

 

“没货啊,再说我——”

 

“我全晓得,你别狗子长角——装羊,马家口仓库有一百袋。”

 

“要待党委决定,我不能擅自处理。”

 

“你有三袋名份,让我一袋吧,反正你又不种田,商品粮靠我们供给哩。”

 

“谁说我有三袋?”

 

“啊——哈哈——”赵号子大笑不止,“别诓我了。”他一口气说出了那一百袋的分配情况。赵号子这种脚色,同学、朋友不少,消息蛮灵通。

 

“照你这么说,调运的车已经来罗?”

 

“别装蒜,你还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不答应!”

 

“你要怎么办?”他当然不能这样问:你企图聚众哄抢?无凭无据,岂不是诬陷。

 

“嚓——”赵号子的前轮有意地一碰余维汉的后轮。余维汉一晃。

 

“余书记,当心你的车。”他做了一个鬼脸,头一拐上了进村的小路。“号子,停一下,有件事问你。”

 

“没空,改日再说,古得拜。”他朝余维汉一挥手,讲了句夹生英语。

 

“停住!”余维汉大声命令。赵号子倏地拉大了距离。

 

“你想做李铜钟吗?”

 

他毫不理睬,钻进村子,消逝了。

 

  一场早已预谋好的聚众哄抢案即将爆发。这已是第四次证实余维汉的判断,也是最后一个肯定判断。

    

  三声油桶响

    

余维汉驱车直入马家口小街。一进街口,一股热浪向他扑来。街上的空气不像野外,给人一种沉重感。

 

人们躲躲闪闪,交头接耳,见生人就闭嘴;他以前虽来过好多次,但人们并不熟悉他。一个农技干部管一县也没有一家小商店经理那样为人所知。余维汉六个月以前是公社农技站站长,两个月以前是管理区总支书记,上个月才擢升为公社副书记,名字排在第五位。他那农学院的毕业证书虽被时代所重视,无奈世人的眼光仍喜欢盯着“实权”,所以人们对他那么陌生。

 

他看到一个老大娘急得直跺脚;一个妇女叫孩子跑去喊丈夫;他听见一家窗口飞出的话音:“号子回来了,汽车也来了,马上行动。”

 

商店里挤满了青壮年汉子,有的衣衫上还沾着泥星,根本不像赶街的。他们探头探脑,出出进进,像是等待着什么,烦躁不安。

 

“车已经进仓库院子了。”

 

“别慌,等他们装满再说。”

 

“听到三声油桶响,赶快到生资仓库,齐心。”

 

“……”

 

人们互相传递着消息,这既公开又隐秘的不端之举激荡着他们。余维汉推车进商店,碰到一位熟悉的营业员。车也来不及锁,忙问:“你们王经理在哪儿?”

 

“您来了,余书记——”

 

天下各级各部门的书记多得很,人们只是瞟了他一眼,没大警惕。“我这就去喊,您请坐。”他端过一把椅子。

 

“王经理上哪儿去了?”

 

“生资货仓。”

 

“干什么?”

 

“装化肥。”

 

“我去找他。”

 

“我领您去,在那头。”他用手一指。

 

他们刚到仓库的铁栅门前——

 

“砰——砰——砰——”街上传来三声沉闷的撞击空油桶的响声,音浪在干燥的空气里滚动,冲击着人们的胸腔。

 

“信号!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抢劫即将爆发。”余维汉心头一紧:一切都得到了证实。

 

街上的人像潮水一般涌过来——

 

这是一个很小的农村集镇,百来家农户簇拥着几家小商店。最热闹的是一条约七八米宽,三百米长的巷子。这就是江汉平原上所谓的街。街上除了店,还有铺。铁铺、木匠铺、小吃铺。再就是冷落的管理区机关。院子里只有一个守电话带看门的老头和一个瘦瘦的厨工在说闲话、干部们都下队或者上公社去了。

 

人流从商店、铁铺或者住户中一小股一小股流出来,顷刻汇合在这宽巷里,向着分销店的仓库滚滚而来。人头越来越密,人流越来越猛,经过管理区大门,便像南襄河里的洪峰,连那聊天的两个老头也卷了进去。

 

这有如狭窄河床般的小街几乎溃泛了。

 

人们,谁也怕迟了一步。街上无人喊叫,只听见脚板踏在地上的响声,零乱,却又浑然一体,使人感到强烈的不安。潮水似的人流倾泻到仓库的铁栅门前时,人们发觉已有两个人捷足先登了。这就是余维汉和青年营业员。余维汉头戴一顶小草帽,这帽十分陈旧,灰黑色,沾满风尘雨渍。他一听到三声油桶响,猛回头,把跨进去的一只脚收回来,极其敏捷地将大铁栅门上的小耳门拉拢,“哐——”地关上了。门环上有一把半斤重的大铁锁,开着,他动作熟练地套上扣,“咔——”将铁门锁上了,把自己关在门外。

 

这一举动,只花了几秒钟。跟在他身后的青年营业员给闹懵了。

 

他锁好门,仿是一尊饱经风霜的石狮,威风凛凛地镇守在铁门外。他又像雪夜里草料场上的林冲,忧虑、悲壮而又镇定。他完全明白自己濒临着的是怎样一场灾难。

 

他怒目圆睁,注视着向他涌来的人流,丝毫没有因惊骇而显得猥琐。那小草帽的帽沿向上翘着,反面“余维汉”三个字清晰可见,大字左边还有一行略小的字“农技站01 号”。它真有点像林教头的毡盔,英武极了。帽檐下一副颇有几分书生气的脸,配上那颀长的身躯,含而不露,给人以“才子”的风度。衣着简朴,却看不出半点文弱味。双眼闪着机敏果断的、智慧的光。

 

“来吧,我已经早你们一分钟。”余维汉心里说。

 

“什么事?”同来的小营业员不解,惶恐地问。

 

“他们要劫车,抢化肥。”

 

营业员惊愕得不知所措。余维汉心里明白,多年来的农村工作经验告诉他:凭他一个人企图阻止这两百来人有预谋的抢劫是根本不可能的。在大祸临头时见义勇为者少,临阵逃遁者多,如果孤家寡人挺身而出,必然挨打、受伤,甚至致残,那时才博得英雄的称号。愤怒的、为着谋求私利目的的群众,三言两语是说不通的。拳头不认识官衔,粗暴的镇压更是适得其反。

 

保卫国家财产,这是一个共产党员起码的品德。一种牺牲精神使他冲动起来,但马上又后退了:“这种牺牲的代价是什么?”他自问。“仅仅只是一种自我道德的表现而已。高尚的外衣掩盖着无能。”他自答。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场“聚众抢劫”,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抢劫,相反,是对某些领导滥用职权的武力抗争。这一百袋尿素,即使被抢劫一空,经济上也不会有一分钱的损失。肇事的领头人肯定会把钱收齐,搭上一份检讨书交给供销社。类似事件在邻县也发生过,据说拘留所里至今还关着这样并不是盗贼的罪犯,因为他们触犯了法律。“要制止这种违法行为。”余维汉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但仅凭这两扇铁门,一把锁,只身一人怎挡得住眼前汹涌澎湃的人流?

 

门被推开,人涌进去,十分钟也不要,这场抢劫案就将是既成事实。人证物证俱在,剩下的就是捕人、审判、量刑、罚款。“去做原告、当证人,振振有词地控告在自己管辖范围内的老百姓,这是尽职还是渎职?”

 

他一步步把自己推向进退维谷的境地。

 

人流逼近了……

 

“守住门,挨拳头?不行!这是下策,劝说?更不行!这种场合下冠冕堂皇的政治说教更不管用;听任事态发展,用罪犯的三年徒刑换取一级官职?”他吐了一口唾沫,“这是卑鄙的行径!”

 

“我最大的责任是对人民负责,宁可自己不当官,也不能把赵号子送进班房。”

 

赵号子领着人群,冲到了他的面前。“你们要干什么?”他压抑着愤怒,神情严肃他问道。

 

“嘿嘿,帮供销社装车呗,往日汽车一到,都是请我们装卸,今天怎么啦?连经理也亲自动手了!”赵号子故作惊讶,“什么秘密货,不能见人?”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余维汉咄咄逼人地问。

 

赵号子并不在乎,他直截了当地回答:“要肥。”

 

“你们要怎么办?聚众——”

 

赵号子也严肃起来:“你们有权的分,我们嘛,无权的就——”

 

“就怎么?”

 

“就买呗。”赵号子嬉戏一笑。

 

“买?!”

 

“买。”

 

“抢劫”与“抢购”一字之差呀,性质却截然不同。余维汉心里一动。这场事故是避免不了的。两百来人围着铁栅门,吼、嚷、叫、骂、恫吓、威胁。其中有两个妇女,正是那在厕所里泄密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事态的性质:卖!让群众抢购,售完为止,什么也顾不及了。“王经理,停止装车,停止!”余维汉朝里大声喊。

 

正忙于装车的王经理见门外涌来那么多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应声而出。他来到门口,才见余维汉被堵在门外,门反锁着。门外怒吼的人群像即将溃堤的洪涛。

 

“老王,停止装车!”

 

“怎么回事!”王经理愕然。

 

司机和其他的几个装车的人也走过来。一看这局面,大家都惶恐不安。“尿素,敞开供应,售完为止!”余维汉果断的命令。口气不容置辩。

 

“这——”老王犹豫。

 

“这什么?别管主任还是书记,难道就不怕群众?我也是书记,这个家我当了。”他正颜厉色。

 

老王是个精灵人,立即明白了几分。大祸不如小祸,且有书记顶着,卖了总比抢了好。

 

“你去开票,我来发货,每人只许买一袋。”余维汉转向人群,“要买化肥的,请到那边排队。”

 

“买肥的,左边窗口排队。”王经理重复一句,抽身走了。

 

铁栅门外的怒涛,顷刻平静下来。“真的卖?!”赵号子问,并嘿嘿地冷笑。

 

人们开始用不解的眼光打量着这不太熟悉的书记。

 

“卖!共产党的干部说话算话。”

 

“你一个人当家?”赵号子带着嘲弄的口气问。

 

“你莫煽动,请你明智一点!”

 

“嘿嘿,恐怕不行吧?余站长。”赵号子亲热地呼他半年前的职称,以示轻蔑,“调运可是太上皇开的口。公社大院里一大串子人张口等着呢,自行车、板车、手扶拖拉机盼着汽车回呢,空车回,他们怎么开销?”

 

“你少罗嗦!一切由我承担。”

 

“你承担?我的末把手书记吔,我怕你担不了吧?这事,咱赵号子好汉做事好汉当,大不了到拘留所挑十天水。你还是少充好汉,日后你的麻烦还多着哩。这次,你别钻进夹被窝了。你的好心我们领了。”

 

“号子,请你再不要做这无原则的宣传。”

 

人群中有几个人动摇了,悄悄地离开了包围圈,排到左边窗口下。

 

“哗——”围得像铁桶般的人群突然散开,叫着、吼着,奔向窗口抢前排队。善良的农民,不是逼苦了谁愿去触犯律条?

 

余维汉伫立在铁栅门外,身边空无一人,他冷静下来,产生了一股轻松的感觉。

 

第一袋尿素发出去,人们舒了一口气,相信了。对这年轻的书记投来敬佩的目光。

 

货售完,一场骇人听闻的抢劫案也化为乌有。他如牛释重。成功的快感使他兴奋。

 

  人们议论着,买到的感激不尽,没买到的也只怨自己没相信这个年青的书记,排队迟了一脚。他们互相打商量,调剂去了。

    

  未来怎么办?

    

“余书记,随车回吧。化肥没拖到,我总不能白跑一趟啊。”司机笑着对余维汉说。这话的潜台词谁也听得出来,而且有几分挪揄。

 

“你先回,我骑车到黄家口去有点事。”余维汉明白司机的用心,不屑于计较。

 

大卡车空空磕磕拐出了院墙,驶上公路。司机有意加大油门,“呼”的一声,排出一股污气,卷起一阵尘土,走了。

 

余维汉不搭汽车回公社,自有他的道理。公社大院内许多人正信心十足地等候着满载而归的汽车哩。当那一双双睁大的眼睛看到的是化为泡影的希望时,那炽灼的目光不比现代激光还锋利么?他将在那一小圈人里做众矢之的。那院里的一群人比这院外的一群人威慑力更大,虽然他们的数目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据说,有人在仕途中总结了这么一句格言:“宁可得罪一百个群众也不要得罪一个干部。”牺牲千百万人的利益去取悦于一个偏颇的上司确也不乏其人。这当然都是错误甚至是卑劣的,但又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余维汉懂得这一“醒世格言”,但对它深恶痛绝。多年农村基层干部的生涯,使他精通世故却又不肯苟同。

 

他不能逃避,非得今天回去不可,这是毫无疑义的。但得迟两小时,或者更迟一点。时间,往往可以做一个无声的斡旋者。情绪与时间的巧合,可以成事,也可以败事。

 

他蹬着自行车,缓缓地上了路。不用急,江汉平原上的路好走,长堤短涧,柳岸渠旁,摸黑骑车,每小时也可走二十多里。何况他现在有使不完的时间。过去的大半天是那样地短促,紧张地思索、判断、追踪,一直到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如今这里算是太平了,并且留下了一片赞美声。

 

他迎着西坠的太阳,缓慢地踏着车。

 

“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均得以保护,我所思所行可以告白于天下。”他有了点自豪的快感。“首先,应该把今天的事从起到落向党委汇个报。”他自言自语,“起因,发展,高潮,结局,就这么如实讲来?从厕所里听壁根儿说起,一直说到一百袋化肥一售而空?空——空,天啦!”他心底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空虚,像可怕的深谷里腾出的迷雾,缭绕在他的心端,刚才清晰的思维变得紊乱起来。

 

“这叫一场即将爆发的抢劫案?一起被我扑灭在萌芽状态的抢劫案?说起来好听,聚众抢劫何以为证?谁能证明他余维汉将一场骇人听闻的抢劫案扑灭在萌芽状态?天啦,哪有这种事?一个根本没构成犯罪事实的人承认自己是罪犯,不是疯子不会这样。

 

“那么王经理可以作证?不行。老王精得很,他会见风使舵。如果我受了上级的表扬,他会扮演追随者,如果我受贬,他可以一推了之。”

 

“还有谁能证明这是一场即将爆发的抢劫案呢?唯有我自己。”

 

一种孤独感向他袭来,两腿铅一般的重。车也蹬不动了。

 

啊——竟没有让这场抢劫案爆发了再抓罪犯、作证人、汇报、请功。那多简单,天啦!

 

“现在既成的事实是我余维汉独断专行,推翻党委大多数人的决议,擅自决定,甚至是粗暴命令马家口分销店将八吨尿素敞开供应,倾售一空,其原因是害怕落后群众,害怕阶级斗争,向肇事者投降。”

 

司机回去怎么说?等待着汽车的各式小车怎么打发?张主任夸下的海口怎么合拢来,那辆“手扶”怎么开销?“二叔”那号角色也是不好惹的。

 

这将是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啊!刚才,祸乱当头,他丝毫也没有想到这些。那时就崇高吗?现在为什么反而顾虑重重,这是卑微吗?生活毕竟不是演戏,舞台上,扮一个悲壮的英雄可以感动观众,入后台,卸妆就没事了。

 

请原谅我们的主人公的许多忧虑吧,因为他还要同别人一起生活。两个轴辘儿在碎石铺成的公路上滚动着,碾得砂石发出“吱吱各各”的响声。时近黄昏,斜阳残照。夕阳下,钢丝闪着熠熠的光。公路上的机动车辆少了,人们大都收工晚归。

 

他也该回家了。这时,他陡然记起自己没有吃午饭。一意识到这点,饥饿就猛扑过来。骑车简直比步行快不了多少。他干跪下车,改变一下运动的姿势。一下车,劲就像破球里的气,跑光了。他望了望两里多外的公社管委会那三层楼的红砖瓦房,晚霞里,它呈紫色,似乎有些扑朔迷离。

 

鸟儿归林,他也该夜宿了。然而,他的双脚似乎挪不动了。公社那红色的围墙变得那样遥远,甚至有些令人莫测,那立楼上有他的卧室,卧室里好像有人放了一枚定时炸弹,专候他回来就爆炸——

 

“他刚上任就收买民心,显示自己!”

 

“知识分子在这方面就比我们聪明。”

 

“极端个人主义的表现!”

 

“他心目中哪有老干部?哪有集体领导!”

 

“才提起来两个月就这么独断专行,今后怎么得了。”

 

“我们看错人罗,原来是个捞权的家伙……”

 

夫人们更可怕——

 

“就他伟大英明,我们家的面子叫他丢光了!”

 

“拿人家的屁股当脸,哼!”

 

“幸亏是个末巴子书记,要是个一把手岂不一掌遮天!”

 

他预感到那无形的压力,将铺天盖地而来,他无力再向前迈出一步,下意识地站住了。

 

他有点像只失巢的鸟,在黄昏里徘徊。空旷的大自然,给予他一种安全感。他也明白,人们不会用以上那种尖刻的语言当面中伤他,甚至会装出笑脸说:“余书记真有魄力,到底是新官上任,不同凡响……”

 

“余书记家都是吃商品粮的,不像我们张口等两袋化肥。唉,骑马不知步行难罗。”

 

“你做得对,但是今后考虑周到一点,多商量。”

 

而人们在背后,在心里:嫉恨、诽谤、挑剔、责难、冷淡、疏远,巧妙的回敬。一些不用语言表达的东西,纷沓而至,让你时时处处感触到,却抓不住。

 

他仿佛再前进一步就跨入了这强大的漩涡。他直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作用在自己身上。

 

据说,宇宙间有这样一种天体,是近年来天文学家们的新发现。假想它是巨大恒星消亡后留下的残骸,但它并没有真正地消亡,而是浓缩成一种超重的物质。它无形、无光,不可测地存在于宇宙间。天文学家们把它命名为“黑洞”。它的引力极大。许多闪光的星体,在运行中,碰入了它的引入圈,就会被它悄悄地吞没,并成为它的一小块,也无形无光地依附在它上面。这是宇宙的悲哀。

 

余维汉强烈地感到这种悲哀在人类社会也存在着——一个个世俗的黑洞,填进了许多闪光的星体。

 

运行的轨道上,要多大的能量,才能飞越“黑洞”而不被吞噬?

 

公路旁一排柳树,荫影长斜,盖住了一大块绿茵茵的草地,草地边是一潭汪汪清水。粼粼水波被落日染红。好一个风光绮丽的去处,如同童话般静谧。余维汉干脆支起车架,想小憩一会,再冷静地思考一下,等天黑回去最适宜。

 

他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四肢贴地,吸吮着小草吐出的芬芳。他作了两个深呼吸,仰望着无限宽广的天穹。

 

他怎么想起了希腊神话中的安泰,地神盖娅的儿子。还是在少年时代,他看过这本书。安泰能从大地母亲身上吸取力量,战斗时,只要身子不离开大地,就所向无敌。

 

然而,安泰的悲剧就在于赫拉克勒斯把他举到空中。

 

余维汉下意识地双手抓住地上的草,好像怕赫拉克勒斯把他举起来在空中击毙一样。他释然地笑了。这不过是神话。我今后怎么办?申请调走?不能,到任才几天,有什么理由?他又望了望那黄昏里夜幕欲障的楼房。

 

“我怎么这般懦弱!”他骂自己。“怕什么?挑战就挑战。柔弱的水不也曾向坚固的山挑战?长江三峡不也是被那潮流切开的!”

 

他两膀涌上一股力,双手按住大地,支起身子。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接着是两个人打招呼的声音。“王书记,你认识我吧,马家口大队的赵号子。”

 

“听说。面熟。你去年同余维汉到海南岛育过种吧?”

 

“我今天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这也是逼出来的。我要到公社去,向您、向那些干部老爷们‘自首’,我赵号子今天确实企图聚众哄抢马家口分销店的一百袋尿素。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亏了余维汉同志把它全卖给了我们,这场抢劫才没有爆发,不然我赵号子得去坐三个月的班房。我向您坦白承认,我就是肇事者的头目,虽然肇事未遂。余书记为了我和群众,卖了这一百袋肥,他回去的日子会不好过,他既然敢为我挡灾祸,我赵号子不是赖种,也要去为他担担子。想不到路上碰到您,我请罪。望您为他开脱。”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好小子,有错认错,好。你倒讲义气,不错。”

 

“余书记回去了没有?我本想明天来认罪,但一想到他今天的日子就不好过,我也就赶来了。”

 

“议论当然有,但不可怕。他没有回,我正打算去找他哩。你害得我们的书记有家不敢归呀,嘿嘿!”他笑得又严肃又诙谐,“我要找你赔书记哩。”

 

“我去找。”号子着急的说。

 

余维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腾地从草地上站起来,推出靠在树旁的自行车。

 

“王书记,号子,我这不回来了吗?”

 

最后的一抹晚霞,映红了三人的脸。

 

“小余,事情我全知道了。除了你挨老婆骂之外,别的,我一概替你顶着。”余维汉孩子般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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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抢劫即将发生发布于2021-06-01 18:5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