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草地的风景
村上春树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度春秋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

连日温馨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紧贴着仿冻僵的湛蓝的天穹。

凝眸望去,长空寥廓,但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抚过草地,微微拂动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丛中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脚步,一边向我讲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对那时的我来说,风景那玩艺儿似乎是无所谓的。

坦率地说,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只是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

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都像回飞镖一样转回到自己手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极为纷纭复杂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微寒,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得仿佛可以用手指描摹下来。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情形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

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歪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让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如此浮现出来,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时间越来越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五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十秒、三十秒、一分钟。它延长得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步步远离直子站立的位置,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站过的位置一样。

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往后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崩离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能说什么照顾我?

尽管如此,记忆也还是一步步远离了。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在如此追踪记忆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因为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失去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安置所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化为一摊烂泥。

《挪威的森林》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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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村上春树:那片草地的风景发布于2021-06-01 19:4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