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1666——立子杀母酿大祸

义熙五年（公元409年）

魏主珪将立齐王嗣为太子。魏故事，凡立嗣子，辄先杀其母，乃赐嗣母刘贵人死。珪召嗣谕之曰：“汉武帝杀钩弋夫人，以防母后预政，外家为乱也。汝当继统，吾故远迹古人，为国家长久之计耳。“嗣性孝，哀泣不自胜。珪怒之。嗣还舍，日夜号泣，珪知而复召之。左右曰：“上怒甚，入将不测，不如且避之，俟上怒解而入。”嗣乃逃匿于外，帷帐下代人车路头、京兆王洛儿二人随之。

　　初，珪如贺兰部，见献明贺太后之妹美，言于贺太后，请纳之。贺太后曰：“不可。是过美，必有不善。且已有夫，不可夺也。”珪密令人杀其夫而纳之，生清河王绍。绍凶很无赖，好轻游里巷，劫剥行人以为乐。珪怒之，尝倒悬井中，垂死，乃出之。齐王嗣屡诲责之，绍由是与嗣不协。

　　戊辰，珪谴责贺夫人，囚，将杀之。会日暮，未决。夫人密使告绍曰：“汝何以救我？”左右以珪残忍，人人危惧。绍年十六，夜，与帐下及宦者宫人数人通谋，逾垣入宫，至天安殿。左右呼曰：“贼至！”珪惊起，求弓刀不获，遂弑之。

　　己巳，宫门至日中不开。绍称诏，集百官于端门前，北面立。绍从门扉间谓百官曰：“我有叔父，亦有兄，公卿欲从谁？”众愕然失色，莫有对者。良久，南平公长孙嵩曰：“从王。”众乃知宫车晏驾，而不测其故，莫敢出声，唯阴平公烈大哭而去。烈，仪之弟也。于是朝野恟恟，人怀异志。肥如侯贺护举烽于安阳城北，贺兰部人皆赴之，其馀诸部亦各屯聚。绍闻人情不安，大出布帛赐王已下，崔宏独不受。

　　齐王嗣闻变，乃自外还，昼伏匿山中，夜宿王洛儿家。洛儿邻人李道潜奉给嗣，民间颇知之，喜而相告；绍闻之，收道，斩之。绍募人求访嗣，欲杀之。猎郎叔孙俊与宗室疏属拓跋磨浑自云知嗣所在，绍使帐下二人与之偕往；俊、靡浑得出，即执帐下诣嗣，斩之。俊，建之子也。王洛儿为嗣往来平城，通问大臣，夜，告安远将军安同等。众闻之，翕然响应，争出奉迎。嗣至城西，卫士执绍送之。嗣杀绍及其母贺氏，并诛绍帐下及宦官宫人为内应者十馀人。其先犯乘舆者，群臣脔食之。

壬申，嗣即皇帝位，大赦，改元永兴。追尊刘贵人曰宣穆皇后，公卿先罢归第不预朝政者，悉召用之。诏长孙嵩与北新侯安同、山阳侯奚斤、白马侯崔宏、元城侯拓跋屈等八人坐止车门右，共听朝政，时人谓之八公。屈，磨浑之父也。嗣以尚书燕凤逮事什翼犍使与都坐大官封懿等入侍讲论，出议政事。以王洛儿、车路头为散骑常侍，叔孙俊为卫将军，拓跋磨浑为尚书，皆赐爵郡、县公。嗣问旧臣为先帝所亲信者为谁，王洛儿言李先。嗣召问先：“卿以何才何功为先帝所知？”对曰：“臣不才无功，但以忠直为先帝所知耳。”诏以先为安东将军，常宿于内，以备顾问。

朱提王悦，虔之子也，有罪，自疑惧。闰十一月，丁亥，悦怀匕首入侍，将作乱。叔孙俊觉其举止有异，引手掣之，索怀中，得匕首，遂杀之。

读书笔记：409年（晋·义熙五年）

北魏帝拓跋珪将要封齐王拓跋嗣当太子。北魏帝国从部落时代起就有一种残忍的风俗：指定合法继承人时，同时也诛杀合法继承人的娘亲（这是预防母后专政最野蛮的办法，但杀母制度事实上软弱无力，因为娘亲虽死，保姆代兴）。既封拓跋嗣当太子，遂强迫他娘亲刘贵人自杀。拓跋珪把拓跋嗣找来，向他解释说：“刘彻（西汉王朝七任帝）杀赵钩弋（参考前八八年），目的在预防母后干涉政治和预防舅父或外祖父作乱。你就要继承大统，所以我效法古人，只不过为帝国长久之计。”拓跋嗣性情至为孝顺，悲哀号泣，不能控制自己。拓跋珪大为恼怒。拓跋嗣强忍而出，回到太子宫，日夜悲号流泪，拓跋珪得到报告，命他进宫。拓跋嗣左右官员警告他说：“皇上愤怒得简直发狂，一旦进宫，大祸难以预测，不如暂时逃避，等皇上怒气稍稍平息，再进宫不迟。”拓跋嗣遂逃出京师（首都平城【山西省大同市】），只有属下索头部落人车路头（此时还没有改姓，应是车焜路头【车焜，复姓】）、京兆郡（陕西省西安市）人王洛儿二人随从。

当初，有一次，拓跋珪前往娘亲所属的贺兰部落（内蒙古阴山山脉北），见到娘亲贺太后的妹妹美艳绝伦，就向娘亲要求给他当小老婆，娘亲说：“不行。太美丽的东西，一定有毒。而且她已有丈夫，不可以强夺。”拓跋珪瞒住娘亲，秘密派人刺死那个倒霉的丈夫，收纳这位姨母，生下一子拓跋绍，封清河王。拓跋绍凶暴无赖，喜爱换上平民衣服，游逛大街小巷，又常常抢劫行人旅客，剥光他们的衣服，认为是无上欢乐。拓跋珪大怒，捉住他把他头下脚上颠倒悬挂在水井里，直挂到快要断气，才拉出来。身为老哥的齐王拓跋嗣屡次教训他，拓跋绍遂怨恨拓跋嗣。

十月十二日（北燕帝国一任天王高云被刺之日），拓跋珪诟骂贺夫人，把她囚禁，打算杀她；正好天已黄昏，犹豫不决。贺夫人秘密派人通知她儿子拓跋绍说：“你怎么救我？”拓跋珪性情残暴，服侍左右的官员，人人恐惧。拓跋绍本年十六岁，血气方刚，入夜，跟手下武士、宦官、宫女共数人阴谋定计，跳墙进宫，直奔天安殿，左右呼喊：“有贼！”拓跋珪惊醒，从床上跳起来，急找弓刀武器，却找不到。拓跋绍遂斩老爹拓跋珪（年三十九岁）。

十月十四日（事变次日），皇宫城门到中午仍然不开。拓跋绍声称皇帝有诏令下达，命文武百官集合端门（正南门）之前，面向北方肃立。拓跋绍从门缝里询问说：“我有叔父，也有兄长，你们拥护谁？”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大家惊愕，没有人回答。很久之后，南平公长孙嵩说：“拥护大王！”大家这才醒悟过来拓跋珪已死，可是又不知道拓跋珪怎么突然亡故；全都不敢出声，只阴平公拓跋烈放声大哭，转身而去。拓跋烈，是拓跋仪的老弟（拓跋仪本年八月被逼自杀）。于是政府与民间一片骚动，人心沸腾，谣言四起。肥如侯贺护在安阳城（河北省蔚县西北）北，燃起告警烽火。贺兰部落的人都到安阳城聚合，其他各部落也分别集结。拓跋绍听说人情不安，遂拿出大量布匹绸缎，赏赐王爵公爵以下官员，只崔宏一个人，拒绝接受。

太子拓跋嗣听到事变消息，立即动身返回京师，白天藏匿深山，晚上住在王洛兒家。王洛兒邻居李道，暗中供应拓跋嗣日常用品，民间知道的人越来越多，高兴得奔走相告。拓跋绍得到消息，逮捕李道，斩首；并悬出赏格，寻找拓跋嗣，打算诛杀。狩猎助理官（猎郎）叔孙俊跟血缘疏远的皇族拓跋磨浑，声称他们知道拓跋嗣在什么地方。拓跋绍派手下武士二人，随他们前往。叔孙俊、拓跋磨浑才得以出城，出城后立即把两位武士生擒，晋见拓跋嗣，砍下二人人头。叔孙俊是叔孙建的儿子（叔孙建，参考三八六年正月）。王洛兒充当拓跋嗣的信差，来往首都平城之间，跟各重要官员取得联系。当天夜晚，通知安远将军安同等，大家才知道拓跋嗣消息，全体响应，争着出城迎接。拓跋嗣抵达城西，皇宫里的卫士已经逮捕拓跋绍，呈献给拓跋嗣。拓跋嗣诛杀拓跋绍和拓跋绍的娘亲贺夫人，同时诛杀拓跋绍手下官属以及当内应的宦官、宫女等十余人。最先动手刺死拓跋珪的人，文武百官把他的尸体剁成肉酱，吞食下肚。

月十七日，拓跋嗣（本年十八岁）登上皇帝宝座（二任明元帝），大赦，改年号永兴（之前是天赐六年，之后是永兴元年）。追尊娘亲刘贵人谥号宣穆皇后，以前被免职回家，不参与决策的三公、部长级官员，全都召回政府。下诏命南平公长孙嵩跟北新侯安同、山阳侯奚斤、白马侯崔宏、元城侯拓跋屈等八人，在皇城止车门（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到此门都下马下车，步行入宫）设立座位，共同处理政府业务，时人称为“八公”。拓跋屈，是拓跋磨浑的老爹。拓跋嗣因为国务院执行官（尚书）燕风一直侍奉自己祖父拓跋什翼犍（参考三三八年十一月），命他跟中央部族政务总监（都坐大官）封懿等进宫给皇帝讲解经书，出宫则主持政府运转。任命王洛兒、车路头当散骑侍从官（散骑常侍）；叔孙俊当首都卫戍司令（卫将军）；拓跋磨浑当国务院执行官（尚书）；一律封郡级或县级公爵。拓跋嗣询问旧有的臣属，老爹拓跋珪最亲信的有谁？王洛兒指出李先（李先，西燕帝国七任帝慕容永的智囊，西燕亡，迁到中山【后族首都河北省定州市】；后燕亡，归附北魏帝国。参考三九六年十月）。拓跋嗣召见李先，问说：“你有什么样的才能？有什么样的功劳？受到先帝（拓跋珪）的知遇之恩？”李先说：“我既没有才能，又没有功劳，而是我的忠良和正直被先帝深知。”拓跋嗣下诏，任命李先当安东将军；常在皇宫中留宿过夜，准备回答皇帝随时提出的问题。

朱提王拓跋悦，是拓跋虔的儿子（拓跋虔守平城，败死；参考三九六年闰三月）犯罪（不知道什么罪），自己猜疑恐惧。

闰十月三日，拓跋悦身上暗藏匕旨，进宫值班，打算顺便对拓跋嗣发动攻击。叔孙俊发觉他的举止有点奇异，拉住他的手，从怀中搜出匕首，遂斩拓跋悦。

读书笔记：专制制度下，权力过于集中，一旦皇帝能力有限，或者年龄过小，或者心有旁骛，权力就会旁落，而他身边的宦官、外戚等，近水楼台，会首先攫取权力。这是专制制度下一个无解的死结，只有现代政治体制确立后，才杜绝了这种现象。北魏学习汉武帝，杀死太子的母亲来解决外戚问题，看似合理有效，实际上除了制造人间悲剧，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因为如果太子能力不济，觊觎权力的不只外戚。

柏杨：暴君被杀，使人欢呼；但老爹死于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之手，天伦巨变，却使人心情沉重。太美丽的东西，往往有毒，有它的道理，那位倒霉的丈夫就因为妻子太漂亮，而被人在胸膛上插刀。但生下的儿子刺死老爹，却跟娘亲太美丽无关。历史上很多这种例证，在探索原因时，却用几行文字把真相掩住，而随便抓个其他理由充数。

拓跋珪之死，他自己要负全责，倒悬入井，岂是教子之法？厌恶儿子，怎能迁怒儿子的娘，竟要杀人？至爱的太子一听召唤，便惊恐而逃，说明拓跋珪兽性发作时的可怖，兽性之所以可怖，是因为他手中的权力无限，假使权力有限，就不会有这场家庭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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