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鼻子的厄运》里我们讲了鼻子的甲骨文“自”和与其有关的臭、息、臬、劓等，但您发现没有，现代楷书里还有大量与鼻子有关的字——至少从字形上看。比如首，它就是在自的上面加了个丷和一横，而頁字则是把首的丷挪到了字尾，憂（忧）与夏这两个孪生兄弟的上半部都是去掉了丷的首，而面字您仔细看，里面也是含了个自的……为了进一步发现古汉字的秘密，今天就集中写一写标题上的那十个字。
图1 首字的甲骨文
我在以前的文章中曾分析过图1前两行的甲骨文字形，我认为那是一个兽头的形象，区别只在于第一行头上有毛，第二行头上无毛，同时我认为有毛的是最初的象形字，没毛的是后来简化的写法。但这个字造出来之后就不再专指兽头了，而是经常用于指人头。图1第三行，明显是个人头，《汉典》网站把它收入了，但很多专业书并不认可。我也暂时不理它吧。
图2 首的西周早期金文
首字到了西周，就开始使用人的五官了。西周早期的金文中（如图2），首字都是上面三根头发下面连着头皮，再下面画个眼睛——但个别也有用鼻子（自）的，以此表达“头部”的意思。
西周中期比较混乱，首里面既有眼睛，也有鼻子。但是到了西周晚期，大家写字基本上都统一于“鼻子”了。这也是首的定型期，见图3。
图3 首的西周晚期金文
现在字形上看起来与首关系最密切的是个頁/页字。但这跟后来简化为頁的葉/枼/嶪字可没什么关系哈。
图4 页字的甲骨文
现在专家们大都认为图4里的甲骨文是頁，但却无法肯定它的造字义，由于后来由页构成的汉字都与头有关，所以只能概说为头，有些人往其他方面的深入联想也基本上不靠谱。说它是头应该没错，但甲骨文一期里既然有了专指头部的首，为何再造个表达同样意思的页呢？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甲骨文字典》里用“页”查，发现里面用于举例的是另一个字形，我认为它张冠李戴了。于是就去查《甲骨文合集》的“頁”，在这本书里粗略地看到了四条有“頁”的，但都是同一个用法，如图5（为了排版方便，我把卜辞改成了现在的横写方式和左右顺序）。
图5 含页的卜辞1
这条我截取了一半的卜辞翻译成简化字为“贞四子囗页”，第四个字我尚未破解，有人释读为夬，有人释读为祭，我目前都不认可。页这个字应该跟祭祀有关，但有可能是受祭的人，也有可能是用于祭品的人，若用于祭品，则主要用他那颗大脑袋。我记得殷墟挖出来的许多殉葬儿童就是没有脑袋的，而下图这个商代青铜甗里，出土时里面就赫然有颗煮熟了的人脑袋（为防看后不适就只展示甗，不展示内容物了）。
图6 出土的商代内有煮人头的甗
我们再来看卜辞1里的第四个字，字形是手里拿着一个长方形（从甲骨拓片上看接近正方形）物品。
我们知道，手里拿一个石斧为“父”字，手里拿一只耳朵为“取”字，取就是割下敌人、罪犯或奴隶的耳朵；而在成、咸、辟等甲骨文中，则用一个口代表人头。
图7 取字的甲骨文
那么卜辞1中第四个字里的“囗”是不是代表取人头的工具或就是人头呢？则这个字形所表达的意思，就是祭祀时割下奴隶的人头。
说这个字是割下奴隶的人头还有一个间接证据，那就是页字里的人是跪着的而非站着的。我们以前讲过，表达奴隶的甲骨文字形，通常都是跪坐的姿势。
那么卜辞1的意思就是：贞问：砍下四个孩子的头用于祭祀，是否吉利（或先人是否满意/同意）。综上，页的造字义是，商王族祭祀时用来砍头的年幼的奴隶或俘虏，祭祀时主要用他们的头来作祭品。
可能吗？从当代发掘出的祭祀坑和青铜甗即可证明。为了说明这个页（儿童的头）是要放到容器里煮的，我就再找一条卜辞。
图8 含页的卜辞2
这条卜辞比较完整，除了那个手拿长方形的字不认识外，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字，就是图8中的第六个。
这第六个字是个什么意思呢？左边一个煮食物的锅，右边一只手拿着个长木叉子，这就像是会意拿着叉子在煮饭锅里进行搅拌。我如果说他是在煮人头你信吗？这个字在此处很可能是指一种专门的祭祀仪式。乙巳这天占卜，用煮头的仪式来祭祀“中母”，仪式上砍五个孩子的头。
图9 页的字形演变
由于页是专指一种煮头祭祀仪式上所用的要被砍下头颅的少儿，所以后来就引申为头部，并以其为部首造了许多形声字。
图10 夏字的甲骨文
其实呢，我说图10里的甲骨文释“夏”，是因为《汉典》和《国学大师》认为它是夏，可其他权威专著却不这么认为，《古文字诂林》里甚至认为一种蚂蚱或蝉一样的东西是夏，还有人把它写作暊（xǔ）。我根据《汉典》提供的线索去《甲骨文合集》里挨个儿找图10里面这些字所在的甲骨拓片，发现它们都只用于一个贞人名，就是说，当年有个卜人名字叫暊或者夏，每次占卜时他都要记下是他占卜的，因此这个字才出现了这么多次。所以这个字是不是后来的夏，我现在也不敢肯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夏字里跪坐的“大头”人绝不是图4里那种等着被砍头的儿童。夏里的人，其头部或头上那个物件是什么，我昨晚又想了半夜也还是没想明白，现在没把握的感觉，要么是一个画了眼睛的大脑袋只是画得不像，要么是头上戴着斗笠或头巾——中间的圆圈不是眼睛而是脑袋——这是一种特殊装扮的人，所以有可能就是“夏人”（另见《夏商周的由来》）。
图11 夏的字形演变
甲骨文之后，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出土文物里没有夏，直到西周晚期才又出现。这时的夏，已经改用省略了头发的首表示头部，加上了双脚双手，有些还给它加了个日。夏后来除了用于季节、地名与姓氏外，主要用来指夏代和华夏。
从字形上看，楷书中与夏比较接近的是憂字，大体来看，它是在夏的中间加了个心，现在简化为忧。
图12 憂/忧字的甲骨文
忧的甲骨文字形，上面一个大脑袋，瞪着眼睛，乱发飘在脑后，下面突出一只大脚，张开五指的手伸在前面。会意一个人头不梳（脸不洗），心事重重脚步沉重，边走边抖着手喃喃自语：“这该怎么办哪？”
这就是忧愁。由于“忧从中来”，所以后来又给它加了个心。
图13 忧的字形演变
我们关注西周早中期的首字时，曾关注到那时的首基本上都是用连着头皮的头发和一只眼睛组成（见前面的图2）。自古以来，一个罪犯若按律当斩，就要把脑袋悬挂在高高的木杆上以儆效尤，这叫枭首示众。根据这个场景，西周人造了个悬字，不过当时的写法却是縣。
图14 縣的金文
縣这个西周中期所造的字，左边一个木表示旗杆或长木杆，木上连着一根系绳，绳那端拴着一个首。
我们知道，西周首先是以德治国，其次是讲王法的，敢把人枭首示众的，一定是有授权的某级官府比如侯国。春秋之后，某些诸侯开始称王并实行郡县制，估计县级官府就有权处决罪犯，于是就把这一级官府称作縣或由别的字改为縣，而其原义则是在原字上又加了个心变成了懸——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了，也很贴切。
图15 县的字形演变
新中国推行简化字，挂人头的长木杆没有了，也不见了拴人头的绳子，只保留了个倒着的人头，你看这个县多可怕。
除了要保护好自己的头不被縣之外，中国人还特爱面子。这么珍视的东西没个甲骨文怎么行？于是就有了“面”。
注意这个面不是后来简化为面的麺。
图16 面字的甲骨文
甲骨文的面是一只眼睛周围再加一圈轮廓线，看来那时给人的面子可够小的，后来还有人认为下面加了个人的字也是面，收集到的零散卜辞已很难断定这个字当时做什么用，但你从它后来的演化字及其含义里，可以知道这是指脸面。
图17 面的字形演变
我们前面分析首字时知道，一开始首是眼睛加头发，后来就变成鼻子加头发了，即在描述头面部时，殷商人喜欢用眼，两周人喜欢用鼻。
把这个规律套用到“面”上，就能很好地理解图17这样的推导逻辑了。甲骨文的面是在眼睛周围画个框，战国及小篆的面则是在鼻子周围画个框。
遵循这个规律的常用字中还有一个顺。
图18 顺的字形演变
顺在殷商和西周早期，还是一个睁大眼睛的人关注着一条河，似乎循着长江大河放眼望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可到了小篆，眼睛就变成了鼻子，見变成了頁。
可须呢？你看它跟顺有多像？
图19 须的字形演变
从甲骨文和金文字形看，须指的是脸颊上的毛而不是下巴上的胡子，下巴上的胡子那叫而。这个字咱就不多说了，我在《孔门弟子为何被称作儒者？》一文里已经讲过。
男孩子会长大，青春期后一定会长须毛，且也一定要留胡须，中老年人更是很爱惜自己的胡须，所以须就有了“必须”的引申义。
但有一个字，是直接从人变成含鼻子不含眼睛的首的，这就是道。
图20 道的字形演变
我在《何为道？何为德？》一文中曾详解过道字，这里就不啰嗦了，只补充两句：
道在殷商时期可能也有“引導”的含义，因为图19引用的《甲骨文合集》第28800片上的卜辞最后是“道王”，那就是指引、引导的意思了。
但很多人不承认这个字释道，反而有人认为这个甲骨文为永的误写，因此卜辞本身就不是“道王”而是“永王”了。
所以这个甲骨文是不是道还要存疑。
总之，不管原来的甲骨文是人头、大头人、人脸、鼻子还是眼，到了春秋尤其是小篆之后，都给统一成以首或頁为部首的形声或会意字了，更何况首还有了首先、首要等义，頁更是变成了书页，因此就必须再造一个能表达它们原义的字，这便是頭，简化字为头。
图21 头的字形演变
春秋时期，頭为頁+豆，《国学大师》网站上这样解释其造字法：
從頁為形，以示其義為人之首；從豆為聲，是用以表音。究其所以用豆表音，因豆是古食器，形作，似可比擬人頭、項、肩之形。據此，則豆雖在此為音，也可比擬為人首之形，所以音可兼義。以上諸形，在六書中屬於形聲兼會意。本来以为这几个字很好写，所以上来就起了那么个标题名，没想到越写越觉得还须更深入探究，居然耗时两个半天，写到最后发现，许多字的释义已不是原来想的那个样子了。甲骨文转换器、甲骨文图片，甲骨文汉字对照表大全、传播中华古文化，泽济苍生，功德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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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面首須憂夏，道縣順頁頭发布于2023-03-05 10:36: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