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至阳子谈灵阳子：关于文天祥遇“异人”学“大光明正法”证道

        “自恣日”（国人以七月十五为中元节，佛家为自恣日。以信众需要，依《盂兰盆经》为盂兰盆节）前两天，后山的一位道号叫“至阳子”的道士来我的天君茅棚邀请我，希望七月十四夜里，联手做一场法事，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祈福，也为近一年来飞灾横祸一切枉死的幽灵超度。我便答应了。

        约定了正事之后，就是喝茶闲聊。从佛教道教谈到文学诗词。这时候我说，古代我喜欢的诗人是不少，诗经楚辞、魏晋古诗、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船山曼殊、自不待言，可是非要举出一个最喜欢的，那还得说是文天祥。我说文天祥在诗歌方面是大才，且不说他诗歌之中，有一股横贯儒道释三家之大气，就单单说他在狱中集杜甫诗作绝句二百首（集杜诗，每句皆是杜甫原句，合成一首，自成一诗）这个才华，就了也了不得了……。

        说到这里，至阳子说他看到过一段讲文天祥的故事，说文天祥在监狱中遇到一位道士叫灵阳子教授他道法，有来又遇到一位“异人”，传授他佛家的“大光明法”，此后，文天祥就参透了生死，证得生死自在。至阳子说，他对佛家的“大光明法”很感兴趣，已经怀揣此事多年，问我可否知道这种法。

        我听了至阳子道长的话，看着他就嘿嘿嘿地坏笑了半天。他看我这样促狭的神态，就整肃了容颜，放下手中茶杯，从蒲团上站起来，朝我抱拳一揖扫地，说：“还请甦息子先生指点迷津”。吓得我赶紧也爬起来，双手合十把礼还回去。我说我笑不是嘲笑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轻易问法问道，我笑你，是笑这“大光明正法”本是道家法、而灵阳子与这个“异人”，也本是同一个人啊。

        至阳子让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这个故事，我最早来自于文天祥的两首诗。我十几岁的时候在书摊上看到过，我也一样存了一点好奇。可那时候没网络、小地方也没什么像样的图书馆，就放下了。后来到了大学，到了大城市，我就把“灵阳子和异人是同一个人”这件事在图书馆里追查出来了。再后来我云游天下，在华山遇到过一位北丹派（全真教中的丹道，称为北派丹道）的女冠（女道士），把“大光明法”这件事打听清楚了。

        至阳子请我详细讲讲……。

        下面，我先把我和至阳子道长谈话的背景补充进来。

        文天祥的这两首诗是这样的：

        一、题为《遇灵阳子谈道赠以诗》，诗为：

昔我爱泉石，长揖离公卿。

结屋青山下，咫尺蓬与瀛。

至人不可见，世尘忽相缨。

业风吹浩劫，蜗角争浮名。

偶遇大吕翁，如有宿世盟。

相从语寥廓，俯仰万念轻。

天地不知老，日月交其精。

人一阴阳性，本来自长生。

指点虚无间，引我归贞明。

一针透顶门，道骨由天成。

我如一逆旅，久欲蹑屩行。

闻师此妙决，遽庐复何情。

        【文天祥自号文山，是因为他有一段时间曾隐居在文山。所以他的诗集就叫《文山诗集》。

        昔我爱泉石，就是指的这段隐居文山的生活，说自己很喜欢大自然，并不喜欢功名，隐居在文山的时候，就想一直这样生活下去，长揖，远离政治生活。

        在青山下盖个小房子，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这种生活好像与蓬莱仙山、瀛洲仙山的生活也相差无几。蓬莱、瀛洲、方丈，合成“三山”，是传说中海外的三座神山，徐福出海求仙，找的就是这三山。

        至人，《逍遥游》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此处即指得道之神仙一般的人物。文天祥就是说神仙不是那么好修的，不觉之间又被俗世之事缠绕。

        被命运业力之风吹动，在尘世之上受苦受难，现今我明白这些功名之事，过去觉得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其实好像是在争夺蜗牛角上那么渺小的一丁点的地方。

        忽遇大吕翁。没想到在这监狱之中忽然遇到像吕洞宾一般的神仙人物您——灵阳子，这太不可思议了，这是我们过去世有过什么约定吗大吕，或指吕洞宾而言；也可以理解为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出如此语者，赞为大吕翁。

        您和我讲的这些话，都是非常空旷高远的话啊。意思是灵阳子给文天祥讲了道法。我听了这些话之后，觉得过去的所学所思等等，过去的一切念头，都不值一提了。

        天地之所以长生不老，是因为日月阴阳的交融，而人身之中，也有日月，也具足这种阴阳，但是普通人都不能使其阴阳相交相融为一，如果能交融为一，人也可以长生啊。

        灵阳子道长您今天把这种法门传授给我，把这有无虚实之间的关窍都指点出来——指点虚无间，虚无，道家指道之本体，如《庄子》说虚无无为是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引领我进入纯洁光明之境。

        一针透顶门，灵眼子这法门也好、这话语也好，就好像一下给我开了窍，使我与大道连接起来，所谓与天地精神往来，再也不是一句形容语。好比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如今也明白了，人人本有长生之体、神仙之根，一旦透过此窍，便具有了道骨。当然，所谓道骨，是可以理解为修道者的气质与心性。

        人生短暂，我本来就是这天地间的一个过客，隐居在文山之时，我就有出家修行的心。屩，草鞋，蹑屩，穿上草鞋。古之所谓“游方有志，蹑屩忘疲”，正是我很久以来的愿望。

        闻师此妙诀，蘧庐复何情。如今我学会了师父您的这个妙诀，还对这个世间有什么执着呢还对这个身体的生死有什么执着呢——或者文天祥要表达的是，这让我怎么说呢，我这个心情，我这个感觉实在说不出来。蘧庐，就是旅舍，房子。但此处这个房子，既是我们世间这个大房子，也可能是文天祥说自己的这个身体。】

         二、原诗无题。后来题目如《逢有道者》或《遇异人指示，作五言八句》，都是后人编纂诗钞时添加的。如前者为《宋诗钞》所题，后者为《宋诗纪事》所题。原诗如下：

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遇异人指示以大光明正法、于是死生脱然若遗矣、作五言八句。

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

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

功名几灭性，忠孝太劳生。

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

        【序言中“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是中国古代的额“星岁纪年法”。岁，指太岁星，即木星，木星运行一周为十二年，其轨道分为十二宫，每运行一宫为一年……这中内容可以参考古代《星学大成》等书，不赘。总之，这一段“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就是己卯年、丑月、甲申日的意思。查此日即为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年）十二月十一日，与赠灵阳子之诗作于同一天。文天祥当年可是把我难坏了。

        序言中说，文天祥在这一天遇到异人，异人，不一般的人，传授他“大光明正法”，于是，文天祥感到生死其实不过就是换件衣服罢了，这个身体就是一件衣服，于是作了这首五言八句的诗。

        文天祥说，谁曾想真的遇到这样的生死大难，又能在此日忽然学得、领悟到此大光明法呀。学是学，但是学了就能懂吗这就不一定了。大多数时候，学了知道了，但是并不能懂。人间的俗事都是知道了、经过了、但也不懂，有何况这么幽深的道法呢文天祥久参佛道，所以此时经灵阳子指示，才说“忽悟”。

        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宋诗钞》作“云散天扔在，风休水自清”。前一句似乎是指心性之中的状态而言，真性显露，妄念自静。念头仍然有生有灭，但此生灭是“静”的，并非一切念头都没有了，那就形同木石无情，还有的，但是无碍于一轮普照。风消水自平，似乎指实际之功夫而言，肾水不摇为水平，心火下炎为风消，龙虎俱静，水火既济……这是丹道的功夫。

        功名，忠孝，代指俗世之一切。在文天祥来说，自然是指自己一生致力的儒家的立德、立功、立言与“修齐治平”、“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抱负而言。这些事情差点让他深陷于世间法中，丢掉了认识“自性”的机会。

        此时，文天祥说，只有恢复本来面目，成就“神仙”之大道，才是真豪杰真英雄。】

        至阳子请我谈一谈为什么灵阳子道长和异人是一个人，大光明法为什么是道家法。

        我对至阳子说，文天祥被元朝关押，但是元朝非常希望能劝降文天祥，如果文天祥这样的人投降，那么汉族知识分子就会有绝大部分人不再与元朝抗争，并且认为元朝是天命所归。因此虽然将文天祥关押在狱中，但是对他还是很客气，很优待的。我不知道文天祥怎么在狱中遇到了灵阳子道长，是道长探监还是狱友又或者道长以神通前来不得而知。但是，文天祥这个人写东西，都把日期写得很清楚，根据《文山先生纪年录》，这首《遇灵阳子谈道赠以诗》的诗是作于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年）十二月十一日。而另一首所谓遇异人传授大光明法的诗，文天祥自己记录的，也是作于这一天，原诗无题，只有序言，序言就写明了作诗的时间……。赠灵阳子的诗，诗题是文天祥自题，应该是与灵阳子的会面将要结束，即席作诗送给道长的，这在古人都不算事，是常态。而这遇到异人传授大光明的诗，原诗并无诗题，原诗只有一个序，文天祥是将这首诗放在赠灵阳子的诗后一并记录下来的。应该是在灵阳子走后，同日，又作一首诗。

        至阳子问我：您的意思是……灵阳子，就是异人

        我笑说：然也。

        至阳子说：诗作于同一天就判定为同一人，似乎草率了呀。

        我说：一直以来的误会，皆由“大光明”三字所起。望文生义，感觉是佛家之法，因为佛教用光明二字用得多；另外，文天祥确实也懂佛教，并且可能不像过去文人士大夫，把佛家道家作为通识来了解，文天祥可能对佛教道家原本就了解很深，并且他也不像其他一些诗人，作诗只是一时兴起，或者文学创作，赠灵阳子的诗中所说“久欲蹑屩行”，并非是兴之所至的虚话，因为文天祥有两个儿子，一个起名为“道生”，另一个起名为“佛生”，由此可见一斑。可没有叫“儒生”。可见这“久欲蹑屩行”并非是虚言。但文天祥之所以秉持儒家的济世思想来入世，恐怕是时势使然，是大愿大行，要为“天地立心”。在此次遇灵阳子悟道之后两年，也就是至元十八年（1281年），文天祥在狱中作《正气歌》，以孟子“吾常养吾浩然之气”为诗眼，为“往圣继绝学”，彪炳千古，给千秋万代的后来人，打了样儿……。

        至阳子说：别扯远了，说正题。

        我说：对不起，我又跑题了。你得习惯于我的跑题，我……

        至阳子说：我的哥子呦，您可别吊我的胃口了。

        我说：我在2015年夜登华山，遇到一位女冠赵元霞道长，一路同游，期间也是聊到了文天祥。赵元霞道长修的是北派丹道，【道教之中，有一种丹道派，既独立为派，又散入道教各派。丹道北派，即指全真教中的丹道，创派祖师为王重阳。】她告诉我，并不是文天祥一日之内遇到一位灵阳子道长，又遇到一位“异人”，从诗中“神仙立地成”也可以看出，异人必定是道家人物。而灵阳子，是道教史上有名的人物，是宋元时期著名的道士，他在云游访道学仙的路上，遇到吕祖授予“抱一符火金丹诀法”，修行有成。而且，灵阳子与王重阳是好友，全真六子【应该是没算马钰的前妻孙不二】皆以“师叔”称呼灵阳子……。

        至阳子问：那她有说“大光明法”是什么样的法吗

       我说：女冠赵元霞对我大略说了一下，我也并没有深问，不过总算了却了文天祥悟道“大光明”的这桩公案。赵元霞说“大光明”是北派丹道里从境象角度界定真性的术语，北派丹家认为，人禀阴阳二气而生，本具有大道含灵，这一点灵光，即是真性光明，修道就是扩充这一点光明，使之成为“大光明”，如果能修到通体光明，透彻性命，性光就与大道相合了。

        至阳子点着头说：哦，原来如此。我知道北派丹道，号称“清净丹法”，如果从修行次第来说，对性功比对命功更为看重，清者清其心源，净者净其气海。欲净气海，必先筑心清之基，所以全真丹道，都是独身清修，要受戒，戒律其实和你们佛家的比丘戒差别不大……。

        我看着至阳子，打趣道：您是天山派的翘楚呀，您的凌慕华呢，被您气跑了

        至阳子哈哈大笑：你这鬼和尚，不是好人。

        我们越聊越高兴，聊了很多佛道之间的话题。

       我对至阳子说：您怎么也关心起文天祥悟道大光明这件事呢天山派【萨守坚天师的道脉支派】的法不够您修

        至阳子说：您呢佛教的法不够您成就

        我们相视大笑，齐声说：好奇害死猫。

        看来我和至阳子的观点一致。如果自家的法门，能圆满于从凡夫至于成佛或者成仙，应当专一而修，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至于广学博闻，不过是下班之后唱个K，正餐之后的小水果，如果精力允许，是可以当成休息或者娱乐，也于自家修行稍有他山之石的比照，但不能把性命压在上面，当正事干。

        至阳子给我举个比喻，我觉得很好。他说：如果你这个法门不圆满，解决不了你的生死问题，那就放弃；如果是圆满的，就别惦记别的法门了。就好比是打井取水，你已经探知这里有水，这就是说你已经认识到你所学的法门是能圆满解决问题的，但是你挖了一个坑，才挖了几十米，没见到水，就又找个地方再挖一个坑，如此这般，每个坑都没挖到水，挖到死，你对地质探测的学问是很大了，下面全有水，你都知道，但是你终身没挖到水，这井还没打成，人早就嗝屁了，这不是傻子嘛。

（北京东城区富雪胡同文天祥祠）

        我一边看着西边的落日，金色的霞光照到了月光岩上，白白的石壁也染成了金色的影幕，一边点着头，很是赞成至阳子的说法。

        我肃容掸衣，盯着至阳子道长，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又缓慢而有力地一躬到地，很至诚地说：除了文天祥，我一直还有一桩公案未了，那就是注解《华严经》的李通玄大士的“枣柏之术”。如果道长可以授我萨天师的“咒枣之术”，我愿执弟子礼以待师……。

        好话说了半箩筐，至阳子道长一直没动静，我闭着眼不敢睁开，心里琢磨，这是要我磕一个呗。正想着，听到远处喊：别忘了明晚早点到我的“神宵洞”来。

        我起身抬头一看，至阳子的背影已经转过月光岩的另一边去了。

        时维庚子年七月十三日，三星山月光岩下，乌羽东来，玉兔初现之时。我呆立原地，但见空山阒寂，草木微曳，天地苍茫，不觉暮色四合，夜露沾衣。曼殊多罗记之于七月十九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