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汤用彤的见解——学与


汤用彤先生(1893-1964),作为中国佛教史的学者,在日本也十分受到尊敬。他的代表作,是《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东京大学的镰田茂雄和京都大学的牧田谛亮,曾经试图翻译成日语,尤其牧田谛亮一直努力到了晚年,可惜最终未能出版。

汤用彤先生,对于宋代道学理学、宋学)的形成,也发表了重要见解。其中之一,是道学与佛教的关系。

在日本,明治时代以后,朱子学受了佛教华严教义的影响,成为了一个显而见的常识。无论儒教研究者,还是佛教研究者,都提出过这个观点。

这种观点的渊源,可以追溯至元代以后的三教合一论。其中,就朱子学与华严教义关系而论的,具有代表性的是,明代初期空谷景隆的《尚直编》、以及活动于明代嘉靖、隆庆年间的一元宗本所写的《归元直指》。空谷指出,包括朱子学在内的道学,它的核心用语来自佛教,尤其是华严宗的文献。

儒教方面,明代的唐顺之(1507-1560)也在承认道学与佛教用语相同的基础上,强调两者思想上的区别,并批判佛教(「中庸輯略序」、『荊川集』6)。可见,对于儒教与佛教用语相同的问题,儒者们也有一定的认识。

在日本的江户时代,朱子学者山崎暗(1619-1682)在早年还是佛教僧人时,受空谷的影响,写作了偏向佛教的三教一致论。后来暗斋离开佛教,成为朱子学者,便开始了对佛教的批判。这时,他写下的是《辟异》。此书又引来了佛教方面的反批判,其中之一,有隐溪智脱的《儒佛合论》。此书中也大量引用了空谷的《尚直编》等,含有三教一致论调的佛教护法书。

可是接下来,又出现了利用这些进行朱子学批判的现象。反朱子学者们,利用这些资料,主张朱子学来自佛教,是异端思想,对其进行猛烈攻击。江户时代的伊藤仁斋(1627-1705),是激烈的朱子学批判者;他主张道学所用的“体用”概念,不见于儒教圣人之书,而含有“体用”一词的程颐「易传序」中“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这句话,则是来自唐代华严宗的澄观(738-839)所著的《华严经疏》(『語孟字義』上「理」)。

同样是江户时代的太田锦城(1765-1825),也是著名的朱子学批判者。他在著作《疑问录》中,也以这个问题对朱子学进行批判。尽管他得到了信息,实际上澄观的文献中并没有程颐「易传序」的这句话,但是为了把朱子学的渊源定为佛教,他还是努力把程颐这句话的出处归为澄观。

程颐「易传序」的“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在朱熹等道学家中间,备受推崇。这句话究竟是否存在于澄观的《华严经疏》中,由于此书内容庞大,向来难以断定。实际上,《华严经疏》中是没有与程颐这两句完全一样的话的。另外,朱子学所尊崇的周敦颐,他的话出现在了《法界观门》中,也一度成为问题。然而实际上,《法界观门》中也并没有周敦颐的话。周敦颐《太极图说》和《法界观门》篇幅都不大,两者没有相同的话,很容易就调查清楚了,所以没有像程颐那样造成很大影响。

朱子学与华严教义的关系,存在着这样暧昧不清的地方;而围绕这个问题,又扯进了朱子学与反朱子学的对立。

然而,汤用彤先生所指出的佛教对道学的影响,是更为本质的。它见于《魏晋玄学论稿》(1957、人民出版社)所收的《谢灵运“辨宗论”书后》这篇短文中。汤先生如此说道:

世传程伊川作《颜氏所好何学论》,胡安定见而大惊。伊川立论为安定赏识者果何在,颇难断定。但伊川意谓此学乃圣人之学,而好学即在成圣人也。夫“人皆可以为尧舜”乃先秦已有之理想。谓学以成圣似无何可惊之处。但就中国思想之变迁前后比较言之,则宋学精在谓圣人可至,而且可学;魏晋玄谈盖多谓圣人不可至不能学;隋唐则颇流行圣人可至而不能学(顿悟乃成圣)之说。伊川作论适当宋学之初起,其时尚多言圣人可至而不可学。伊川立论反其所言,安定之惊或亦在此。而谢康乐之论成于晋亡之后,其时正为圣人是否可至、如何能学问题争辩甚烈之时,谢公采生公之说,分别孔释,折中立言以解决此一难题,显示魏晋思想之一转变,而下接隋唐门之学,故论文虽简,而诏示于吾人者甚大也。

这里的“谢康乐”,是南朝宋著名的山水诗人谢灵运(385-433)。他在《辨宗论》中,引入东晋道生(355-434)的顿悟成佛说,展开了自己的论述。道生认为,即使是罪大恶极的“阐提”,也可以成佛。所有的人无一例外,皆可以成佛。汤先生接着说:

当时学说之二大传统依上所陈各有是非:

中国传统谓圣不能至固非,而圣不能学则是。

印度传统谓圣可至固是,而圣能学则非。

生公去二方之非,取二方之是,而立顿悟之说,谓圣人可至,但非由积学所成要在顿得自悟也。自此以后,成圣成佛乃不仅为一永不可至之理想,而为众生均可企及之人格。

最后,汤先生如此结尾:

康乐承生公之说作《辨宗论》,提示当时学说二大传统之不同,而指明新论乃二说之调和。其作用不啻在宣告圣人之可至,而为伊川谓“学”乃以至圣人学说之先河。则此论在历史上有甚重要之意义盖可知矣。

朱子学一个著名的观点,是人皆可以成圣。这是朱熹所属的道学所共通的观点。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最高的存在,这种思想我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佛教的“悉皆成佛”。那么这里的问题是,中国古代的性善论与“悉皆成佛”的关系。

战国时代的孟子如此说道:“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离娄下),“圣人与我同类者”(告子上),“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滕文公上)。就连倡导性恶论的荀子,也如此说:“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劝学)。乍看之下,这是在主张人皆可以成圣。但是实际上,这些主张是在强调人的本性具有接受儒教道德的可能性,还没有到立即断定所有人的心都具有和圣人一样善性的程度。而且原本古代的圣人概念,如尧舜禹、汤文武,具有很强的王者意味。正如不是所有人都能为王一样,所有人都成圣,在现实中会十分困难。另外汉代的杨雄,也提出过人成为圣人的可能性。人皆可以成圣这种语言上的主张,在佛教传来之前已经有,然而并不是首要强调的观点。

  佛教带来了什么,关于这个问题,有种种意见。首先举出“对于个人罪过的意识”,我想大家都会同意。其次,汤先生的见解十分重要。也就是说,中国古代的性善论在佛教的影响下,得到了增强,进而发展成一切人都可以通过学问和修养成为圣人这种极端的主张。在佛教“悉皆成佛”的影响下,道教中唐代吴筠(?-778)等人的“神仙可学论”,儒教中道学的“圣人可学论”,都逐渐成为主流。


2、汤用彤的另一个见解——道学与玄学

关于道学的形成,汤用彤先生还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这在《魏晋思想的发展》一文中。

我想当时放任派的人,自以为有契于庄生,因而《庄子》一书几成为不经世务不守礼法者的经典;但向郭《庄子注》上承王(弼)何(晏)等人温和派的态度,对于《庄子》,主张齐一儒道,任自然而不废名教,乃当时旧解外的一种新的看法。他们这个创见,以《庄子注》中圣人观念为焦点;他们推尊孔子为圣人,发挥“自然”与“名教”不可分离的思想。郭象在他的《庄子注》中说明本书的宗旨是“明内圣外王之道”,“内圣”就是要顺乎自然,“外王”则主张不废“名教”,主张“名教”合乎“自然”,“自然”为本为体,“名教”为末为用。

名教是自然,这种“自然合理”的思想,与道学相通。讨论玄学与道学关系的议论很多。日本的岛田虔次举出东晋韩伯的话,认为这里面已经孕含着朱子学的思维(《朱子学与阳明学》)。岛田对于佛教的影响持否定态度。正如他所说,确实玄学式的思维给道学带来影响的可能性很大。

但是我认为,玄学与道学之间,不存在直线性的影响关系。玄学中与道学最接近的,是西晋的郭象(?-312)。他将“有为自然”的状态视为“理”,在这一点上,与道学是同类的思想。可是问题在于,以北宋二程子为首的初期道学家们,从未提起过郭象。他们将三国魏的王弼(226-249)以及韩伯的《易经》解释作为攻击目标,把王弼的无为自然定为“无”的思想,与之相对,把自己定义为“有”的思想,即相对于“无为自然”而主张“有为自然”,以此明确自己的思想立场。一方面充分吸收重视自然的思想,一方面成功凸显了有为的意义。其代表性的例子,就是程颐的《易传》。唐代所编修的《正义》(注疏),到了北宋依然拥有权威。然而从庆历年间开始,反对《正义》倡导“新义”的一系列思想注释开始出现,程颐的《易传》也是其中一种。他们反对的是《周易正义》,而《周易正义》所采用的,是王弼·韩伯这样玄学家的注。正是以这样的方式,道学批判性地吸收了玄学。

人们都会说,经过了佛教与玄学之后,宋代出现了新的儒教。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汤先生的论文,至今依然给予我们重要启示。


3、“理性”

说起来,朱子学与华严教义的关系,之所以会成为问题,是因为两者的关键词都是“理”,而且这个“理”都是作为横跨个别性与整体性两个层面的概念而提出的。“理”这个词,在儒教的经书中并没有很多重要的用例。其中,《易经》的用例是在很重的意义上使用的。尤其将“理”、“性”、“命”三者并列的《易经》说传中“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一语,在后世儒学中频繁使用。但仅仅是如此,与华严宗的“理性”还没有教理上的关系。以往在道学与华严宗的关系论中,总是在讨论这种表面上的类似。

朱子学中著名的“性即理”一语,取自程颐(1033-1107)的“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程氏遺書』22上 第71条)。这里的“所谓理性”,意思是“佛教中所谓的理性”,其他地方程颐很明显作为佛教用语使用“理性”这个词(『程氏遺書』15  第48条)。与程颐同一时代的陈襄也说“圣人理性之学”(「礼記講義」中庸、『古霊先生文集』24),从陈襄其他的文章可以看出,这个“理性”也是佛教语(「策題」4、同21、「秦国太夫人竇氏墓誌銘」、同25、「神宗皇帝即位使遼語録」、同附録)。“理性”一词在佛教文献中经常出现。从程颐的读书范围来说,《景德传灯录》等禅宗典籍、《法界观门》尤其宗密的注释《注华严法界观门》,可能是它的出处。

“性即理”一语,在程颐之前,也出现在佛教的云门宗契嵩(1007-1072)的《辅教编》自注《夹注辅教编五书要义》中。契嵩比程颐大26岁,但是程颐从契嵩那里受到影响的可能性很小。尽管如此,还是出现了这样完全相同的话,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在《辅教编》中,契嵩按儒教的说法,把佛说成“圣人”,讨论心的问题时,使用儒教常用的“性”与“情”的范畴,以此先设置一个儒教和佛教所共通的论域,再在此基础上强调佛教的优势。如此一来,佛教的“理”和“事”,就分别对应儒教的“性”与“情”,“性”与“理”相连,结果就出现了“性即理”的说法。契嵩还有“夫心即理也”(「論原」治心、『鐔津文集』7)的说法,与南宋的陆九渊(1139-1193)和明代王守仁(1472-1529)的主张一致。以往很流行在佛教文献中,寻找和道学的命题相似的句子。可是实际上,相似的句子虽然有,完全一致的句子,除了契嵩的例子以外,很难发现。这是因为,佛教和儒教在讨论心的问题时,所使用的范畴并不完全重合。佛教经常使用“识”、“觉”、还有相对于“性”的“相”等词语,但是这些词,儒教对心进行说明时,很少作为术语使用。术语没有共享的情况下,要找到同样的话,自然是十分困难的。

程颐他们,将佛教的“理性”一词,放在自己的语境中进行理解。对他们而言,“理”是指向万物的概念,因而“理性”的含义,是以整个宇宙为根据的善性。当时,在儒教哲学的复兴大潮中,天人关系和性论是共通的论题。对当时的儒者而言,这个“理性”一词,应当是将天人合一和性善论一语道破的概念。儒者们在使用“理性”这个词时,对它本是佛教用语并不在意。南宋的楼钥说:“中兴以来,言理性之学者,宗永嘉”(「宝謨閣待制贈通議大夫陳公神道碑」、『攻媿集』95);对于朱熹的老师李侗(延平),明代的高攀说:“便明理性”(『高子遺書』5);超出道学的范围,对于王守仁,也有评论说“其学邃于理性”(明?楊一清「海日先生墓誌銘」);再将范围扩大,元代的耶律楚材在金朝李纯甫(屏山)《鸣道集说》的序中,将儒、释、道三教也统称为“理性之学”(「屏山居士鳴道集序」、『湛然居士集』14)。

在这里重要的是,道学家批判佛教,批判的不是使用“理”这个概念;归根到底,是批判佛教中“理”这个概念所包含的内容。道学家通常的批判是,儒教所说的理是“实”的,而佛教所说的理是“虚”的。与二程有交流的邵雍,说道:“佛氏弃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岂自然之理哉”(『皇極経世書』十二之下 観物外篇下)。朱熹也认为:“禅家则但以虚灵不昧者为性,而无以具众理以下之事”(『朱子語類』14 第87条)、“佛说万理俱空,吾儒说万理俱实”(『朱子語類』17 第33条)。这种观念在宋以后也得到了继承,如明代的呂柟说:“吾儒之所谓艮,则皆是实理。华严经之所谓艮,人相己相,则皆以空虚看了”(『涇野子内篇』11)。另外,程颐批判《圆觉经》的“理障”之说(『程氏遺書』18 第64条),这里实际上批判的对象是禅宗。如荒木见悟所指出的,“理障”在禅宗与华严宗的宗密之间意思不同,程颐批判的是禅宗的看法(《佛教与儒教》)。

关于理很重要的一点,是在儒教内部,无论朱子学还是反朱子学,理都是一个予以肯定的概念。无论批判朱子学的是阳明学者、清朝的戴震(1724-1777)、还是日本江户时期的伊藤仁斋,他们所攻击的都是理的内容的僵化或者虚妄性,对于理这个概念本身,并不否定。儒者们在使用理这个词时,对于它是否来自于佛教,这个问题意识甚至都没有。程颐提到过来自佛教的“理性”一词,但那也是他思想成形之后的发现;华严教义也许给过他激励,但是说受了华严教义的影响,则不妥当。

无论朱子学,还是反朱子学,都将佛教的理批判为“虚”。再进一步,反朱子学又将朱子学的理也定为“虚”,从而常常出现把朱子学与佛教同列为异端思想进行批判的现象。刚才提到的江户时期的伊藤仁斋和清朝的戴震,就是典型的例子。

面对儒教对于佛教“理”的攻击,佛教方面也有反击。例如明末屠隆的《佛法金汤录》(上)中,从拥护佛教的立场如此说道:“且理有自然,安排已远。理有各当,凑泊即乖。不安排而有,不凑泊而合,此佛理之所以为理也。宋儒之所谓理,不知果何物乎。”这里强调的是佛教的理所具有的自然性(或无作为性),但恰恰是这种无作为性,在儒教看来是“虚”。


4、“法界”

在华严教义与道学·朱子学的关系论中,与“理性”同样成为问题的是,“法界”的概念。对于华严的法界,程颐如下说道,“问:某尝读华严经,第一真空绝相观,第二事理无碍观,第三事事无碍观,譬如镜灯之类,包含万象,无有穷尽。此理如何?曰:只为释氏要周遮。一言以蔽之,不过万理归于一理也”(『程氏遺書』18 第62条)。程颐对于华严的法界观虽然有不满,但是没有进行全面的批判。这里提到的三观,与相传为杜顺所著的《法界观门》中的“真空观”、“理事无碍观”、“周遍含容观”略有不同,将最后一项换成了“事事无碍观”。替换的依据,有学者举出了澄观的《法界玄镜》和宗密的《注法界观门》;其中,后者的可能性很高。这是因为,引文中出现的镜灯的比喻,也见于《注法界观门》中。实际上,文中所说的“华严经”,与其说是经典本身,更应该是指华严教义。另外,道学对于《法界观门》的了解,从二程门下的杨时将张载著《西铭》比作杜顺作《法界观(门)》(『亀山先生語録』3、餘杭所聞第52条)、以及他的书信中谈到过杜顺等方面(「答陳瑩中」8、『亀山集』19),可以略见一斑。

说起来,“法界”为什么会吸引道学家的注意呢?朱熹针对李通玄的《华严合论》(《新华严经论》)说道:“其言旁引广谕,说神说,只是一个天地万物皆具此理而已。经中本说得简径白直,却被注解得越没收煞”(『朱子語類』126 第74条)。这里佛教的法界,被赋予了道学中理遍及天地万物的观念。明代的胡居仁也说:“禅家害道最甚是。他做工夫与儒家最相似。他坐禅入定工夫与儒家存心工夫相似。他们心空与儒家虚心相似。他们静坐与儒家主静相似。他们快乐与儒家悦乐相似。他性周法界与儒家万物一体相似。他光明寂照与儒家虚灵知觉相似”(『居業録』7「老仏第七」)。这里的“法界”,也不是作为华严教义的观念,而是作为禅宗观念出现的。结论上,佛教是受批判;但是佛教的法界,被理解成全宇宙本来的、因而也是理想的状态,就此而言,与儒教的万物一体相似。尊敬程颐且与杨时有密切往来的陈瓘(1060-1124),之所以一方面肯定张载(1020-1077)的太虚之论,另一方面又对法界显出兴趣,或许这就是原因。另外,明代的罗钦顺(1465-1547)引用《华严经》如来现相品第二中“佛身充满于法界”的说法,并且说道:“佛氏只缘认知觉为性。所以于花竹上,便通不去。只得以为法界中所现之物尔”(『困知記続録』巻上)。此外,在《困知记》附录「答欧阳少司成崇一」2中,他也引用了《华严经》的这个说法。这里的论述中,否定以知觉为性是主题,这是朱熹批判佛教“知之一字,众妙之门”以来的一贯看法。其依据是,如果以知觉为性,那么没有知觉的东西便没有性了;作为华严教义的理解,或有不当,但是可以看出,他们将法界比附万物在进行讨论。

道学说万物一体时的万物,是指理想状态下的万物;那是整个宇宙显现出其本来面目的状态,正是在这一点上,道学家们感到了与“法界”的相似性。而这样的一体观,在关乎宇宙状态的同时,更是一个关乎人的意识的问题。在这里起作用的,就是禅宗。


5、禅

朱熹将当时的佛教,作了这样的分类:“佛家有三门。曰教、曰律、曰禅。……教自有三项。曰天台教、曰慈恩教、曰延寿教”(『朱子語類』8 第91条)。对“其学近禅”的延寿教(延寿是五代至北宋的法眼宗僧人,立场为禅净一致),朱熹说“南方(指南宋)无传”,并说我儒自兼得三门。在这里,朱熹对于传至南宋的天台教和慈恩教,认为它们只是讲解,不予警惕;而对于“不立文字、只直截要识心见性”的禅宗,给予了特别的注意和警惕。

朱熹等道学家及其周围,对于华严宗,并没有视作一个现实存在的思想势力。对于华严宗的教理,他们也很自然地理解为与禅宗基本一致。与道学来往密切的陈瓘,在文章中引用过延寿《宗镜录》34中的华严·达摩(禅)一致论,以及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中经与禅的一致论(教禅一致论)(「宗教記」、『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前集48、『錦繍万花谷』前集28)。这里反映出,竭力避免内心的自由活动被教理所束缚的禅宗,也有需要教理做说明的时候,这时禅宗就会吸取华严宗的教义。另外,关于华严教义与禅宗的交流,有高峰了州、津宜英、木村清孝的研究,资料集有镰田茂雄編『禅典籍内華厳資料集成』(大蔵出版、1984)。而道学家对禅宗说空、说无的侧面进行猛烈攻击的同时,对其众理收为一理的华严式理的侧面,却显示出肯定的态度。以往对于道学受华严教义影响的一味放大,依据的是华严谈理,而且对这个理,道学也并不一定否定。然而,道学家谈到华严宗并不多,而对于禅宗,则是压倒性的批评意见。

道学者们,原本就意识到了佛教与道学的亲缘性。程颢认为佛教的理与儒教相近,所以尤其危险。他这么说道:“佛老(一作氏字)其言近理,又非杨墨之比。此所以害尤甚”(『程氏遺書』13 第2条)。反过来,这也可以作为佛教与道学亲缘性的说明。其中尤其成为问题的是禅宗;因为当时的佛教界,处于禅宗席卷天下的局面。最开始我提到《归元直指》的三教合一论,它的讨论也是出自“儒宗参究禅宗”一节。如此,即使是讨论与华严教义的关系,经禅宗进行讨论也是主流。

如大家所知,朱熹举出的佛教命题,有代表性的是“作用是性”和“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其中,后者“知之一字……”,见于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也可以上溯至澄观《华严经疏》15、《华严经随疏演义钞》34,甚至是这些文献所说的菏泽神会。郭德元向朱熹问道:“禅者云: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它也知得这知字之妙”(『朱子語類』126 第83条),可以看出,他们将这句话理解为禅者的话。而对于胡实(广仲)提出的“知之一字,便是圣门授受之机”,朱熹的回答也是“却是近世禅家说话多如此”(「答胡広仲」2、『朱子文集』42)。另外,此处圭峰(宗密)的偈,也成为了讨论的话题。总之,例如华严宗的宗密,既号称华严宗的第五祖,也是禅宗里菏泽宗的第六祖;但是道学家们所注意的,全部都是他作为禅者的一面。

朱子学受到影响或者说刺激最大的,是禅宗。那么禅宗,究竟给朱子学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我认为,在人人可以实现完美人格的前提下,把问题聚焦于心,并且将心的本质看作内心与外界的反应关系,这是禅宗带来的最大影响。道学强调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并要求人们朝着圣人进行努力。这里的圣人,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也就是一种这样的境界:内心随着外界的变化自由无阻地活动,而其结果,内心的活动却时刻与道德规矩保持一致。这里的问题是,内心如何对外界做出反应而进行活动;对这样的反应关系进行调整,正是学问·修养的最终目标。禅宗定义了“境(外界)”与“心(内心)”(或“能”),然后强调将它们分作两个概念的想法甚至都不应有,以此实现内外一体的境界。参与了道学创建的程颢也说,连“外(外界)”与“内(内心)”成对出现的想法都应忘去,这就是所谓的“内外两忘之论”(所谓「定性書」)。禅宗和道学,他们对于心的关切,并没有发展成对心的构造进行细致的理论分析,而是都归于将内心对外界所做的反应进行优化。朱子学确实对心进行了一定的理论分析,但是并没有走向例如把“性”的要素做穷尽分析的方向,它的关注还是指向“性”如何对现实的意识起作用。这种要在日常的生活中取得实际效果的思想,是中国思想其根本上的实用主义倾向升华为哲学的例子。朱子学宏大的理气论,也是为了如何改进内心的状态并最终成为圣人这个问题而服务的。而这个圣人,无关乎社会地位,只是纯粹地以内心状态而为圣人;这一点很好的表现,就是将无位无冠的颜回评作贤人,列为努力成圣的士大夫当下的目标。

这种内心与外界自然的反应关系,在感觉上消除了物我内外之别,从而达到万物一体的境界。这一点,无论道学还是禅宗,都是共通的。但是问题在于,内心面对外界所产生的反应,是像道学一样基于人伦之上的,还是像禅宗一样对人伦保持自由的。这里的分歧,道学家们作为两者的区别进行把握,同时这个分歧,也反映在了两者理的内容的差异上。

另外,道学中会进行“静坐”或“居敬”的修养,这里确实存在坐禅的影响或者说刺激。朱子学的“居敬”,有克服禅宗坐禅法的一面,但是反朱子学者认为,进行这样的修养本身,就是受了禅宗的影响。阳明学和日本古学的“居敬”批判,就是这方面代表性的意见。对儒者而言,朱子学与坐禅的关系,比起朱子学与华严教理的关系,更是一个问题。

朱子学的来源,自然不能单纯地归为佛教;但是朱子学在佛教的刺激之下,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也是不争的事实。其思想的核心,是儒教的传统思维;但在问题意识和论证方式上,则受了佛教很大的影响。可是不能忘记的是,给予朱子学影响的佛教,本身已经是中国化了的佛教。禅宗是最具中国特色的佛教,这样的佛教据说在印度找不到(对此也有不一样的看法)。有学者在禅宗里,也看到了老庄思想的影响。或者也可以说,禅宗是中国思想原有的一部分在外来印度佛教的刺激下,得到了增强,进而产生新的演变形成的。对于这种看法,汤用彤先生的研究,可以给予很大的启示。

此外还有需要注意的现象是,朱子学对佛教所作的批判,后来又为反朱子学所利用,反过来用于批判朱子学。清朝的戴震自不必说,日本江户时代的伊藤仁斋和荻生徂徕,也是代表性的存在。总之,朱子学与佛教的较量,超越了中国,对整个东亚思想都产生了影响。

汤用彤先生在佛教与朱子学关系上给我们的启示,至今具有重要意义;并且这个启示,不仅对中国思想研究,对于整个东亚思想的研究,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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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第二十届汤用彤学术讲座讲稿:中日朱子学与儒教发布于2021-05-07 14:43: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