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博爱精神

莎士比亚有言：“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 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人，是宇宙万物最美的生灵。博爱，又是人美的核心。专制社会的礼教、权势和金钱，扼杀了人的这种博爱本真。莎士比亚的名作对此作了深刻的批判。他笔下的麦克白夫人，因权力欲而亲手杀了国王，人的本真良知又让她后悔。她在睡梦中反复洗自己那双沾有杀人血的手：

“啊！可是这儿还有一点血迹。去，该死的血迹！去吧！一点、两点，什么！这两只手再也不会干净了吗？这儿还是有一股血腥气；所有阿拉伯的香科都不能叫这只小手变得香一点。”

莎士比亚的又一名作《雅典的泰门》，仇恨人类，因人类为金钱所累，失掉了本真：“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只要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的变成尊贵的，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

伟大的曹雪芹痛恨权力和金钱异化了人的博爱本真，而用“一把辛酸泪”写成了《红楼梦》，创造了象征人之本真的理想人物贾宝玉。贾宝玉的基本性格，就是博爱和叛逆：博爱女儿，博爱众生。博爱和封建礼教是对立物；要博爱就得叛逆封建礼教。

贾宝玉的博爱思想始于他生前做神瑛童子时恋绛珠仙草。当初，灵河岸畔之绛珠仙草，怀爱不遇而饥渴，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使她久延岁月，渐渐得换人形。神瑛下凡做了贾宝玉，这绛珠仙草也跟了下凡，要报灌溉之恩，以泪还之。二人遂成恋人。

曹雪芹借此神话表明：贾宝玉的博爱对象是受苦难的众女儿。

第三回贾宝玉砸玉，原因是他的通灵宝玉别的姐姐妹妹都没有，连神仙似的林妹妹也没有，“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表明：贾宝玉的博爱思想是主张人人平等，人重于玉，以人为本。跟贾母“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的重玉轻人观念，跟贾赦掠夺他人古物宝贝的行为，跟“天下宝物，唯我独享”的帝王观念，形成鲜明的对照，显示出贾宝玉博爱众生和叛逆传统的伟大性格。

一部《红楼梦》，贾宝玉的博爱精神直贯全书。第66回贾府仆人兴儿对贾宝玉的这一性格有很精彩的评论：“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在等级森严贵族高于一切的专制社会，贾宝玉对下人的这种平等的，友好的，博爱的态度，实属罕见。

奈何世道黑暗，白骨如山，鬼蜮为灾，邪恶势力当道，人之本真不容许存在，贾宝玉的博爱精神不容许存在，《红楼梦》的伟大悲剧，既是人之本真之美的被遗弃和被毁灭的千古悲剧，也是贾宝玉的博爱精神被扼杀和被毁灭的千古悲剧。

贾宝玉的博爱精神和叛逆思想，曹雪芹在80回《红楼梦》中，写了从萌芽发展到完善的全过程。第78回的《芙蓉女儿诔》，把宝玉这一性格推向高潮。80回后，按照曹雪芹原意，必然会用画家皴染法，加深加浓贾宝玉的这种性格，必然要写这种性格的难容于世，直至导致他与家庭，与社会的彻底背离，从而悬崖撒手。

令人遗憾的是，程高通行本的后40回，没有承续曹雪芹的原意，改变了贾宝玉的博爱叛逆性格，让他为“学而优则仕”而再读书，向往功名，迷恋女色，考中了举人。虽然也出了家，却是被皇上封为文妙真人，披了大红猩猩毡喜服，很阔气啊。至于他的博爱叛逆，早已烟飞灰灭。

读通行本《红楼梦》到这样的地方，很遗憾，很不是滋味。

幸而，千幸万幸，有了超凡女孩张媛的《泪衍红楼》这部续书，承续曹雪芹之原意，对贾宝玉的博爱精神和叛逆思想，用重笔浓墨，尽情写，全力颂，让读者共鸣，让学者关注，使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真面目得以恢复。好啊，张媛的《泪衍红楼》！

《泪衍红楼》衍续宝玉的博爱和叛逆性格，着重在下列几个方面：

其一是，继续博爱众丫环女儿。在封建专制社会，丫环是下等女人中的最下贱者，只为老爷夫人公子哥儿服役玩乐，是活的会说话的工具和玩具。贾宝玉把这个文明颠倒过来，赞美丫环晴雯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甘心为丫环们做小。《泪衍红楼》对此加以延伸，加以深化。第81回写宝玉和麝月的对话，妙不可言。宝玉一个堂堂男子汉，把和丫环麝月二人“坐着干瞪眼”，视为最大乐事。在专制文明看来，造孽啊，叛逆啊，真丢知识男士的脸啊，无法啊！嘻！这种“无法之事，不值一提之事，恰恰隐藏着世界最大的慈悲”（李淳）。用人的本真观点看来，贾宝玉和丫头们的这种“无所谓进步”之事，恰恰是伟大的平等博爱之事。人和人，同为天地所生，是平等的，是应当相互亲爱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是日月山川精华之所钟。贾宝玉就是用这种本真的观点态度对待女儿，对待丫环。你看，一个丫环麝月，在和宝玉对话中，敢于挑剔对方说话中的弊病，不是知己能做得到吗？朋友之间，正常的对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哪能像麝月、宝玉之间这样的亲密无间？只有在宝玉面前，女孩子们说话才会有如此的自由。这，就是贾宝玉博爱精神的体现。

在贾赦王夫人一伙奴隶主的治下，丫环们是战战兢兢，过着工具玩具的日子，一不留心，即刻遭遇灾祸。而在贾宝玉面前，她们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在大白天，当着诸多男女之面，晴雯可以穿着葱绿苑紬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袭人、麝月可以找宝玉的茬子，可以说不中听之言，可以批评宝玉“一味说疯话，做疯事”，秋纹换了个头发样式，可以在宝玉面前炫耀，叫他欣赏自己的头发之美。这是宝玉的博爱精神开出的花。

博爱精神使贾宝玉时时处处关心下人们、女儿们、众生们的不幸。第81回末写他和黛玉谈论丫头女儿们灾难不断，死的死，撵的撵，叹声连连。第82回写他“从潇湘馆出来，独在园中徘徊，不觉踱至翠烟桥上，远远看见丫头婆子们忙忙穿行，心中泛起一层忧虑，又望着西北方向滴下泪来。半日俯首见那溪上，枯荷残菱浮水飘荡，耳边仿佛又听到女子哭叫声，不觉锥心刺骨。”在那个社会中，有哪一个贵族公子像贾宝玉这样关心丫头婆子众生的命运啊！

其二，对香菱无微不至的关心，是宝玉对众女儿“爱博心劳”的典型表现。我在《笔记2：逆流泪衍香菱之死》中已经写到这个方面，这儿再作一些补充。在《红楼梦》中，香菱这个女儿，是命运最苦最惨的。从幼儿到成年，一直受着压迫的折磨，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自由和快乐。对她迫害给她痛苦的人不少，对她好的把她当人看的给她快乐的人，知她疼她安慰她的人，只有贾宝玉和林黛玉。在曹雪芹的笔下，贾宝玉可以和香菱一起玩耍，可以替她换弄污了的裙子，为她服役，给她欢笑，给她无限的快乐。第62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的情节，把贾宝玉对香菱的博爱写尽了。看来二人的友谊是再无可写了。而张媛却另辟蹊径，写贾宝玉对香菱生病时的关心，写香菱死了贾宝玉的无限沉痛。噩耗传来，宝玉哭着气得奔出一口血来。这一笔写尽宝玉对香菱的博爱到了极点。第13回秦可卿死，宝玉奔血。如今，香菱死，宝玉又奔血。两次奔血因何？有人说，宝玉为秦可卿奔血，是因为他和她有暧昧关系。不是的。第5回宝玉在梦中的情人，是警幻仙子的妹妹，“乳名兼美，字可卿”，是一种梦中爱的幻想。作者写此另有用意，这儿不多说。须知，现实中的秦可卿，是具有非凡才智的女人。她临死时给王熙凤托梦，其内容，不是一般的才女所能道的，而是诸葛亮式的大智之士的忧患治国之谋。这样一个难得的杰出女士，却生存在一个如此腐朽的末世，为恶棍淫狼活活害杀。这是邪恶势力对青春对人才的迫害，是美的毁灭。贾宝玉为此而奔血，是他的博爱思想痛恨邪恶势力，是对秦可卿这一大智女儿的冤死而悲愤的表现。

贾宝玉为香菱之死而奔血，有双重原因。一是香菱的悲剧至惨到痛；二是和为秦可卿之死而奔血相似：香菱是邪恶势力长期压抑着的诗人才女，是林黛玉帮助她解脱了压迫，学诗成才，写出了可和李杜媲美的《咏月》诗，说她是杰出的女诗人，一点未过。然而好景不长，第一流的蠢货薛蟠从外归来后，和第一流的蠢妇恶毒妇夏金桂共同迫害香菱致死。香菱和秦可卿这两匹“千里马”，同辱于邪恶人之手而死，作为博爱伯乐的贾宝玉，能不痛心而奔血吗？

《泪衍红楼》第107回写史湘云落难，孤独一人在荒山中，是贾宝玉前来陪伴她，用世间最纯真的博爱友谊帮助她。湘云患病，宝玉四处求医寻药，把自己的无价通灵玉换药。这种毫不利己一心为友的博爱精神，可以感天动地。前文已多有述，不赘；却让我想到珍珠。

珍珠的初型是多棱角的粗砂，是蚌壳柔和的心肉在包容它，用博爱之力把它磨炼成玲珑光彩的珍珠。贾宝玉具有一颗善于包容磨炼他（她）人的博爱之心，绛珠仙草从一株饥渴的草修成人形，是贾宝玉的博爱包容之心的成果。史湘云的精神不倒，永远延续她的霁月光风品格，香菱在重重苦难中，依然“精华欲掩料应难”，刻苦学诗而成诗人，都是受贾宝玉的博爱包容之心感染的结果。

贾宝玉还把这种博爱包容之心施之于反对自己的人，如对弟弟贾环和赵姨娘，后者多次陷害他，几乎置他于死地。但宝玉依然当亲兄弟对待包容。通行本第22回有一则贾宝玉的谜语：“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谜底是镜子，寓意宝玉对弟弟贾环就像舜对其弟象那样，以爱相报弟怨。①

但，贾宝玉的包容是有底线的，有原则的，并非对所有的坏人都予以包容。

其三，博爱精神和封建礼教势不两立。封建礼教等级森严，崇拜官本位，畏大人，畏天命，畏圣人之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行，非礼勿动。贾宝玉对这一大套反自由、反民主、反博爱的专制文明，并不包容，而是统统予以彻底扫荡；他的全部言行举止都是在封建礼教之外的。他不读八股文章，不听圣人之言，不和统治阶级合作，蔑视封建官场，蔑视封建教育，坚决不走“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知识分子的必走之道，一心一意在被贵族道学家们最看不起的丫头女儿们中间厮混，他的大观园女儿国是专制社会中的自由乐园啊！是向专制社会的道学王国示威的博爱圣地！。

红楼第9回写了贾府私塾，塾掌是德高望重的老儒贾代儒。贾宝玉在这学堂里是混日子，整日和秦钟一伙称兄道弟，打架闹事，读什么书啊！课外也不务正业，跟戏子交朋友，吃丫头们唇上的胭脂。贾政，一凶二恶对他，不得行，干脆打，打个半死，也不行。要把“学而优则仕”的意志强加在宝玉头上，比上天还难。

终不能让他在大观园和女孩子们长期鬼混啊。一首《姽婳词》振奋了贾政，这必须让这顽劣儿子继续入学。可惜书未成，曹雪芹已逝。

于是程高本的续书者要“秉承”曹雪芹意志，让贾宝玉再上学。

通行本第81、82两回写宝玉第二次上学。嘻！续书人与贾政“心有灵犀一点通”，与第九回的宝玉上学气氛完全不同。第9回的宝玉上学，是“只为风流始读书”是为批判封建教育而写。通行本这两回的宝玉上学，却是为奉父命“学而优则仕”而读书，塾掌贾代儒，不再是“假呆儒”，而成了真正有名望的老一辈学者了，对学生认真负责，运用启发式讲解儒家经典的道理，以此来教育贾宝玉。贾宝玉呢，也认真读起了八股圣文，连林黛玉也赞美起宝玉的这种向封建礼教投降的顺民姿态了！出奇！

超凡女孩张媛和通行本的续书大唱反调。《泪衍红楼》第90回，张媛只用了百字妙文，写贾宝玉在再读书时，坚持博爱精神，坚持叛逆立志，和父亲贾政软斗智斗，在两种势不两立的观念冲突中，贾政败北，宝玉得胜。这节百字文极妙，摘引如下：

贾政又骂道：“学了些什么来？”宝玉唯唯道：“刚温习了《礼记.儒仁》篇。”贾政道：“都瞧了些什么来？”宝玉……随口道：“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贾政一听，拍桌子怒骂道：“畜生，你如此说难道我逼你念书了不成？”宝玉忙道：“老爷息怒，我随口说说的…”

 贾政长叹一声，无可奈何。

 这段情节不过百余字，却是妙笔生花。贾政一方是一凶二恶，咄咄逼人。宝玉一方是战战兢兢，据理反驳。贾政是以势压人，居高临下。宝玉是以智服人，以柔克刚。贾政是，败而自退，恼羞成怒。宝玉是胜而从容，泰然自若。

儒家思想内容博大，有糟粕，也有精华。封建统治阶级利用儒家糟粕愚弄人众。贾宝玉吸取其中的进步精华，丰富自己博爱思想内容，抓住贾政崇拜儒家学说这一要害，以儒家精华之矛，攻贾政之盾，由此击败父亲，显示出宝玉的智慧，表明他虽然在学习儒家学说，却是在充实自己的博爱民主思想；这也说明他在任何情况下，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

反对封建礼教，必然要痛恨封建官场。贾雨村是封建官场的代表人物。物以类聚，贾政对他很热火。贾宝玉很鄙视这个伪君子，曾骂他为“禄蠹”。张媛继续揭露这个“禄蠹”的丑态。第85回，这个家伙又来贾府，在贾政面前花言巧语，贾政和他臭味相投，听他的假话（贾化）连篇，对他刮目相看，要宝玉会见他。宝玉气得咬牙，“嚄呴呴，这什么疯村？”一声自语，把这个封建官场老禄蠹踩倒在自己的脚下。

贾宝玉的博爱叛逆思想也为封建礼教拥护者薛宝钗、花袭人所不容。在前80回中，宝钗、袭人曾多次规劝贾宝玉改邪归正，无效。在《泪衍红楼》中，薛宝钗是竭尽全力规劝。贾宝玉一怒之下出了家。后来又回家时，薛宝钗已经死了。

贾宝玉的叛逆博爱精神前无古人，岂能为专制社会所容？最后，在绝望之际，他只好悬崖撒手。

注①“象忧亦忧，象喜亦喜”语出《孟子·万章上》，“象”乃是舜帝的同父异母弟，与其父瞽叟屡次谋害舜，但舜不计前嫌，仍孝敬父母、友爱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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