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秉权｜微型红学三则

【作者简介】

            祝秉权，男，汉族，贵州商学院教授，贵州省红学会理事，从事中国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出版和发表《百味红楼》《红楼梦和三国演义》等著作论文百万多字。

  1  王夫人真能宽容赵姨娘吗？

《红楼梦》第20回王熙凤骂贾环：“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贾环是贾政之妾赵姨娘生的儿子。男孩子怎么会狐媚子？王熙凤分明是在指桑骂槐，在骂赵姨娘。有脂批：“有一折笔，更加有味。”味在哪儿？

狐媚子，就是女人用尽万种风情，向男人献媚，献情，献身，献爱。赵姨娘为了让贾政宠她，就是用这种多姑娘狐媚子的手段，迷了他。刘心武说，赵姨娘芳体可采。就是此意。

 赵姨娘用此法剥夺了王夫人之爱；夺爱之恨，已经是不共戴天了；又勾通尼姑马道婆用放蛊法，差点把王夫人的侄女王熙凤、儿子贾宝玉整死。贾环故意推倒蜡灯烫伤宝玉，又向贾政诬告宝玉，害得宝玉遭受毒打。 赵姨娘母子这样仇恨贾宝玉。王夫人对此种种是了然于心的。放蛊之事虽然做的秘密，但宝玉因此生命垂危之际，赵姨娘来探望时的言语，已经暴露了她的包藏祸心，贾母心中已经明白赵姨娘的阴谋。当时之所以不责问，一则是宝玉病很快就由道人来获救了，二则是为了顾全大局。但事后，此事是应当继续追责的；王夫人在心里对这个姓赵的狐狸精是恨之入骨的。但她从没有表露出来，更没有采取任何办法来为难赵姨娘，甚至还很关心赵姨娘的。她对金钏、晴雯等人，那样心狠手辣，对姨娘却如此宽容。这是为什么？

 只因她有三畏：

一畏贾政。王夫人自己是严格遵守三从四德的女人。她牢牢记得出嫁从夫这一妇道。女孔子班昭说，丈夫比天还大，须敬谨服侍。王夫人虽然失爱，但她决不能违背这一根本妇道，而应当为晚辈作出表率。她知道，得罪了赵姨娘，便是得罪了丈夫贾政。所以她只能忍气吞声。再说，赵姨娘之所以如此张扬，如此猖狂，为私利四处出击，到处胡闹，就是因为她有贾政作后台。得罪了赵姨娘就是得罪了贾政。王夫人哪敢？

 二畏探春。探春是姨娘的亲生女。虽然，探春是投靠了王夫人，认她为娘，而不认赵姨娘为娘。但王夫人心中明白，探春毕竟是赵姨娘的亲生骨肉，血肉相连，亲情是难以割断的。探春投靠王夫人是有特定的政治目的的。这一点，王夫人是心知肚明的。一旦伤害了赵姨娘，连累到探春，事情就不好办了。家中许多大事还需要依靠探春去办呢。

 三畏自己，畏自己的名声受损。如果伤害了赵姨娘，自己得背上争风吃醋等恶名。违背了三从四德可不是好玩的事。须知，在那个社会，妇人争风吃醋是极不光彩的事。野史载： 唐太宗为了笼络人心，要为当朝宰相房玄龄纳妾。房妻横加干涉，就是不让。太宗说，这是妇人恶德，于是赐房妻以毒酒，令其在纳小妾和喝毒酒之间选择其一。房夫人端起那“毒酒”一饮而尽。事后才知那是醋。从此，“嫉妒”和“吃醋”同义，成了一种恶德。王夫人不想背上这个恶德。

有此三畏，王夫人对赵姨娘只能忍气吞声了。

然而，王夫人真的就此罢休了吗？常言说，大奸似忠。王夫人表面上吃斋念佛，其实是面善心毒。抄检大观园，金钏、晴雯、黛玉之死，都是她的主谋。她选定探春、李纨、宝钗三人理家一事足以说明她是有谋略有城府的人。
鬼谷子曰，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王夫人是在选择时机。一旦能用阴谋手段，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在福尔摩斯都无法破案的情况下，在既整了仇敌而又不伤害自己的名声的情况下，赵姨娘会掉入她设计好的无比毒辣的陷井的。有可能在80回后这方面的内容会有所写。可惜，曹雪芹的原作不见了。

2  女人打架好看煞！寓深意！

三国诸葛三气周瑜，周瑜临死大叫“既生瑜，何生亮！“好听煞！红楼诸人三气赵姨娘，演出了一场女人打架，好看煞！

俗语说，人活一口气。一流英雄韩信能受袴下之辱，所以日后能拜大将。二流蠢货赵姨娘难忍芳官之侮，结果碰得灰头土脸。

芳官一气赵姨娘——

男女青春蠢动而生青春癣。用蔷薇硝擦之，效果极好。贾宝玉的宠溺芳官，得了一包蔷薇硝，来串门的贾环问她要这好药，芳官、麝月用茉莉粉骗他。贾环回家后，被恋人彩云识破。贾环的母亲赵姨娘大怒，骂贾环没出息。

贾环二气赵姨娘——

贾环不服，和母亲顶嘴，说：“…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三姐姐是赵姨娘的新生女儿贾探春。一个母亲竟会怕女儿？贾环这话刺痛了赵姨娘，立即飞向怡红院找芳官算帐。途中又遇夏婆子煽风。

夏婆子三气赵姨娘——

夏婆子是藕官的干娘。藕官是芳官的好友。照理说，夏婆子应该维护芳官啊。却是最恨芳官。夏婆子竭力挑拨赵姨娘和芳官的关系，激励她去收拾芳官。于是形成了一股宋江杀妻前的紧张气氛，一场赵姨娘和芳官全武行的厮杀，在读者面前展开了。

赵姨娘骂芳官“小淫妇”打了芳官两个耳刮子。芳官打滚，泼哭泼闹，直撞赵姨娘怀里叫他打。芳官的朋友藕官们来了，帮芳官痛打赵姨娘。豆官一头撞赵姨娘在地。众人有的劝，有的看热闹，有的助威。直到三小姐贾探春来了，三言两语，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曹雪芹写女人吵架打架劝架，写得有声有色；看似婆婆妈妈，实则是荣国府嫡庶两派争权大战的前奏。庶派赵姨娘不服嫡派宝玉凤姐，早在25回就勾结马道婆要整死他们。宝玉下属麝月芳官所以鄙视贾环，以粉代硝，引出两派相斗之导火线。

窝里斗，《红楼梦》着力描写的重点。三小姐智诸葛贾探春有言：“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曹雪芹写女人打架所含的重大意义，耐人寻味！

这段文字不满千，却写了十五六个人物，

个个活灵活现：赵姨娘的粗鄙，芳官的泼辣，豆官一伙的义气，晴雯的旁观式假拉架，袭人的劝架式真拉架，探春对亲生母亲和丫头们的鄙视，等等，使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写夏婆子挑拨赵姨娘，一句话顶一千句：“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激发这个二流蠢货火气冲上了天。仅从这些，《红楼梦》的场描写。也够你品赏的了。

3  芳官吹汤 对牛谈情

吃饭喝汤，是常有的事。但喝汤时要有美女把汤吹凉，我未之闻，却在《红楼梦》里看到了。这是女儿崇拜贾宝玉的一大发明。哈哈，读红楼第58回“芳官吹汤”，让我着迷，让我反复品味——

饭来张口的贾宝玉，看到饭菜中有一碗火腿鲜笋汤，馋贪要喝，又嫌烫，花袭人就教芳官来吹，又教她亲口尝汤，然后宝玉才喝汤。

 贾宝玉这一贵族公子。他喝汤时要花袭人吹。花袭人是丫环之头目，还说的过去。而芳官，是戏子，是那个社会里最下等的贱民，宝玉因和戏子琪官做朋友，差一点被贾政活活打死，却又宠了芳官，要她吹汤。这在当时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是不可思议的事。这说明贾宝玉真的有民主思想。

贾宝玉，不愿意用自己的才能为当时的社会效劳，为列宗列祖争光，对官场，对功名富贵没有兴趣，而整天想的是怎样在女儿身上下功夫，如他叫芳官吹汤尝汤，即是其中的一种。这是一种“宝玉式”的意淫表现。芳官有原始女儿的清纯性格，像一朵野生的含苞玫瑰，一身芬芳。她吹出来的气便有清纯之芳香，能让宝玉有更美妙的享受：芳官把自己心中的芳香灵气吹进了汤里，宝玉把这汤中的芳香灵气喝进了自己的心里。嘻，这汤，成了他与她之间灵犀相通的媒介。联系第35回宝玉叫玉钏尝莲叶羹，曹雪芹的好友明义有诗：

小叶荷羹玉手将, 诒他无味要他尝,

碗边误落唇红印, 便觉新添异样香。
宝玉在女儿身上享受艳福的花样多多，闻女儿的香，是他的一大嗜好。凡遇女儿第一件事，便是闻香。初遇宝钗，闻她的冷香；后遇黛玉，闻她的暖香；遇妙玉，闻她喝过茶的杯香；遇袭人，闻她体香；遇鸳鸯，闻她的颈和唇香；遇香菱，闻她裙香；遇平儿，闻胭脂香。而最奇特的，却是叫白玉钏尝羹和芳官吹汤，她们的唇舌和唾沫之香随着气吹进汤里，宝玉边喝边感受这种香，用普希金的话来说，是到上帝那里作客。而这，完全是越礼的行为。

 芳官之于宝玉，越礼之处不止于吹汤。如63回宝玉庆生，芳官与主子同坐同杯，烂醉如泥，竟和宝玉同榻，比起吹汤，违礼更甚。

芳官吹汤这一情节还有延伸枝节：芳官的干娘要来替代芳官吹汤，被晴雯训斥了一顿。这一枝节的妙处在于：像芳官的干娘这类人，对这事是不理解的，认为吹汤嘛，只是把汤吹凉好喝而已；对这事所包含的深层意味，并不理解。

红楼“大旨谈情”。芳官吹汤，是奇妙之“谈情”者也。芳官干娘哪会懂这种“谈情”？对于他们，真的是“对牛谈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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