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之忘俗三妹妹
晚晚生：请问曹大先生，何为“见之忘俗”？是不是看见端静淡远不染纤尘的三妹妹就会忘记一切俗念，或者说林妹妹眼前的三妹妹是超凡脱俗的神仙一流的人物？曹先生不是说过三妹妹“也是一位神道”？
曹雪芹：我何时说过？
宝 玉：张冠李戴，兴儿说的怎么能往曹先生头上安呢？
脂砚斋：如果真的是位“神道”，何止“超凡脱俗”呢；不就是“削肩细腰，长条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的总概括了？
曹雪芹:又对，又不对。不过，我是说不清的。
晚晚生：先生这不是嘴上抹石灰白说嘛。以我的理解，三妹妹身上曾经是有些“俗”气的，如果压根儿就不曾有“俗”，何以要“忘”呢？可见“忘俗”最最关键。
脂砚斋：鸡蛋里挑骨头。也许你会说，应该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方能形容的尽，是这个意思吗？
晚晚生：对呀，起码三妹妹的“顾盼神飞”比那如花似玉还要传神动人的多，怎么能说成是“见之忘俗”呢？不管你是“忘俗”还是其他什么什么“俗”吧，终究你这里有个“俗”字，终究你这里与个“俗”字是搭边儿的。不然就是江郎才尽，俗之又俗，俗不可耐了！
脂砚斋：差矣，此话差矣！难怪政老爷曾批评说，终是不读书之过——文本中不是明明的写着“迎探惜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
晚晚生：所以三妹妹面对大姐姐布置的即景颂诗之“作业”，“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了；所以有人又忙不迭的在此夹批道：“又写出探卿知己知彼，伏下后文多少地步”。
脂砚斋：这能说明三妹妹之“俗”吗？
晚晚生：不是俗，而是两个人一个拿矛，一个拿盾；这个说，我这盾就是“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那个说，我虽出于姊妹之上，但与宝姐姐林妹妹相比，又是难以匹敌的；加上一段什么跟风附和的“知己知彼”的夹批什么的，岂不是更加地自相矛盾了吗？
脂砚斋：哦？三妹妹如是“俗”人一个，她怎能又让“宝哥哥”“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也就是三妹妹“喜欢的什么似的”那些小篮子、香盒儿、风炉儿等，“多多地替我带了来”呢？
是的，三妹妹如是“俗”人一个，她也断不会在作菊花诗前就曾提醒有的人，“才宣过，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的；也断不会以“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自居，淋漓尽致的泼洒居士风骨了；更不会又以“雄才”岂能“独许须眉”之手札，打动看官，成为“千古之佳谈”了！
“俗”吗？三妹妹如是俗人一个，她也不会自封“秋爽居士”之雅号；更不会对自己所居的三间屋子布置的与众不同、奇之又奇了：
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第四十回）
不管从哪方面看，你能看出这是一个侯门千金的闺房吗？或者你能感觉到三妹妹到底“俗”在哪里呢？
晚晚生：你如细细的品味，你会发现，三妹妹的屋子恰恰体现了她的这一喜好，而且还体现了一个“多”字和一个“大”字。
先说那个“多”字：你看那案上“磊着”的各种名人发帖，并数十方宝砚，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名人法帖是“各种”，而且是“磊着”的；“宝砚”就有“数十方”，“数十方”就不是一方两方，起码是十方二十方以上了；笔海内插的笔呢，犹如“树林一般”。笔如树林，谁见过“笔如树林”了呢？
再说那个“大”字：你看那“当地”放着的花梨大理石大案，还有那什么大鼎、大盘、大佛手什么的，哪一样不体现一个“大”字呢？而且三妹妹的这三间屋子是不曾隔断的，真真屋如其人，大气的不得了！不是我说句狂话，就是你们徐悲鸿齐白石大师的画室书屋怕也难与三妹妹的大屋子大案子相提并论的。何况三妹妹喜好之广泛之高雅，更是难以企及的！——
那一边设着斗大的汝窑花囊，插的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
了得！斗大的花囊、水晶球儿似的的白菊，这能是一般俗人所能把玩的吗？
名瓷花囊，白玉磬乐，又有小锤击打，玎玲作响，还有晶莹剔透的白菊映衬，实在是雅致到了极点！
再看那边，米襄阳如诗如画的山水佳作《烟雨图》，又恰恰在西墙的“当中”挂着。
是啊，在烟雨苍茫，水墨点染的画境之中，其左右又有一副颜真卿亲手所写的对联，不说雄劲端庄的大师墨宝是否价值连城，单说“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这十个大字，如能悟透，说明你离高士风雅就差不多远了。
是的，假如你随乐而舞，触画生情，你能体会到隐居于空濛山水、野鹤闲云之中，浪迹于泉石仙音之畔所带来的心旷神怡和忘掉一切世俗的美妙！
不过，我到怀疑，三妹妹的那副颜鲁公墨迹，似乎是宝兄弟新赠的呢？
脂砚斋：何以见得？
晚晚生：三妹妹在写信“二兄文几”的手札之中，不是曾写道：“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的吗？而且还是翠墨小丫头送来的呢，这能有假吗？
众 声：原来如此。先生火眼金睛，一眼就把曹大先生的那点儿弯弯绕儿给戳穿了！
二、文采精华三妹妹
晚晚生：所以我们说曹大先生是矛盾的，同时也是有些俗气的。不要以为我在胡牵乱扯。你如细想，曹先生前边曾说三妹妹是“顾盼神飞，文采精华”，后边接着却说三妹妹是“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而且在受命作颂诗时更是“勉强”“塞责”。既然说三妹妹在勉强与塞责的情况下作了那首“万象争辉”的应景七绝，为何有的人却随文点评附和说“三首中还算探卿略有作意，故后文写出许多意外妙文”。这不又回到“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的原点上了吗？
脂砚斋：说的都是些什么鸟语，我们一点儿也不懂？
晚晚生：是么？你再没问问你自己是如何矛盾的；你再没问问大姐姐是如何偏心的呢?
宝 玉：大姐姐怎么也惹住你了？
晚晚生：不是惹住我，而是有些偏心！你想，连大姐姐也认为，宝姐姐林妹妹之作是与与众不同的，“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现在的大姐姐可不是一般的大姐姐了，而是贵妃大姐姐呀！能够得到元妃大姐姐的“称赏”那该有多荣耀啊！既然大姐姐已经指出，宝姐姐与林妹妹的诗作是与众不同的，而且是“非愚姊妹可同列者”。那么大姐姐的这些“称赏”，不是最高指示，也算一锤定音了。
宝 玉：什么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以偏概全。
脂砚斋：不过话说回来，我倒认为不是大姐姐的偏心而是曹大先生有些偏心。为什么这样说呢？你想，这赫赫“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中的千金小姐，为何就没有一个可与薛、林“同列者”呢？这不是有意贬低贾府本家姑娘又是什么呢？要不就是有意偏心或者另有企图？
不然，为何不让贾府的本家小姐们多作几首好诗呢？而是处处让客居贾府的宝姐姐林妹妹“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呢？
宝 玉：我们可从来没分过客居本家什么的；也从来没有谁把谁“压倒”的意思，更何况三妹妹也是……
脂砚斋：出类拔萃，文彩精华……
晚晚生：压倒众人！
宝 玉：又来了！如果我们有“压倒众人”之意，那成何体统呢？
脂砚斋：兄弟之见我倒不敢苟同，若从文采风流来看，三妹妹作白海棠诗是第一个交卷的，作菊花诗《簪菊》又专挑最后一首。前者的《咏白海棠》，清新而富有青春气息，是我的最爱……
宝 玉：难道三妹妹的《残菊》不好吗？那才叫一个压卷之作！尽管已见月落半床，蟋蟀悲鸣，寒云万里，雁阵行行，往南飞去。尽管“小雪”已经来临，但冬天终会过去；春天乃至明年的“秋风”时节，我们是能够“再会”的；“暂时分手莫相思”，这就是三妹妹的胸襟，这就是三妹妹的豁达与从容！
晚晚生：好我的宝兄弟，“明岁秋风知再会”，“明岁秋风”之时，你与菊花与三妹妹到底“再会”没“再会”呢？
宝 玉：这……
晚晚生：我倒认为，三妹妹的《簪菊》当推魁首！
脂砚斋：也不尽然，我看应推三妹妹的咏白海棠诗为冠！
宝 玉：如你所言，社长大嫂子曾评宝姐姐林妹妹分别获得的冠军之衔都要作废了？
晚晚生：《簪菊》为冠，写的实在是好极了！
正如宝姐姐说的，三妹妹把菊花给稀罕的“一个缝儿也没了”，天天篱栽瓶供还嫌不够，还要折下几枝对镜插在头上。你们不要认为我三丫头平时就是这样的，因为重阳簪菊，原是京城的风俗哟。也不要认为我因喜欢“花癖”之雅的长安公子和一生爱菊嗜酒的彭泽先生，也会成为“花癖”和“酒狂”。今天，我要以他们二人自许，来倾吐巾帼不让须眉的刚健疏放之气！至于我的这些个情趣，或许“不入时人眼”，或许有人嘲笑我呢，那就让他嘲笑吧！
脂砚斋：凭你怎么拍手嘲笑我，我仍坚持三妹妹的咏白海棠为冠，至少是亚军，不能再低了！要不，咱们请曹大先生公评如何？
曹雪芹：我连个戥子还认不全呢，更没有你们讨价还价，掂斤抹两的本事呢。
脂砚斋：不管怎么说吧，三妹妹第一个提出建立诗社，第一个写出白海棠诗，——未曾作诗已得了两个第一，这不假吧？
咏白海棠，限门、盆、痕、昏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具体来说，三妹妹在这首诗里避开了寒草衰微这一伤感景象，而是偏重于对白海棠雨后新晴，婀娜欲滴，充满生机的无限赞美。这当然与三妹妹深处末世而不甘寂寞，想有所作为是有一定关系的。
我们再看：“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以玉、雪比花，又借花自喻；就是晶莹的玉也难与自己的高洁相比；雪一般的肌骨、冰清玉洁的品质怎不使你“销魂”陶醉呢？更何况那“玉”与“雪”的话外音了？
我们再看，那第五、第六句的“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晚晚生：不用看，我倒感觉，三妹妹的这两句与宝兄弟的“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似是姊妹句呢？
宝 玉：不要打岔。我们那些压尾之作，怎能与三妹妹的作比呢？天上地下，不可比的！
脂砚斋：嗯，谦虚使人进步，倒不是“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大有压倒众人那会儿了？
不过，三妹妹的这句花前起舞，月下弄影，不正是花与人，人与花的双投双影、顾盼生姿又是什么呢？芳心、花蕊、情意、月光、倩影，自我写照，写照自我，飘飘欲仙，欲仙飘飘，真是太美了！
尤其那最后的两句：“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更能使你给力提神！
啊，多情婀娜的白海棠哟，我心中的仙子哟，请你不要“羽化”飞去，请你永留人间，请用你那动听的歌喉吟咏这人间的幸福与美景吧；要不，我也“羽化”成仙，随你飞去，天上人间，任你我歌唱到地老天荒吧！
所以，我要说，三妹妹的这首白海棠诗不得冠军岂不亏了！
晚晚生：言之有理。不过，我倒认为，三妹妹写给宝兄弟的那首手札，才是魁夺冠军的“札又札”呢！
脂砚斋：我倒认为，芸哥儿写给“父亲大人”的书信更应夺冠……
宝 玉：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去！不要捣乱！
晚晚生：是的，不然脂大先生能在此胡批乱道吗？“直欲喷饭，真好新鲜文字”，这还不够，接着又重复批道：“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读令人不解，思之则喷饭”。脂大先生，你倒说说，贾芸的这段话为何前后两次使你“直欲喷饭”呢?
脂砚斋：“除却巫山不是‘芸’”。好我的大兄弟哟，没有芸哥儿“父亲大人”之啰嗦捧腹，怎显三妹妹之“札又札”的清新高雅呢！
宝 玉：所以，我们说有人是有意“捣乱”呢。
脂砚斋：是的，若从大的层面来看，大观园众女儿风流文采的展示烂漫天性的自由成长得益于三妹妹建立诗社的倡议，这是无可非议、功不可没的吧？
晚晚生：你无非说的是三妹妹是大观园文学发源地的引领者，不得冠军亏了……
脂砚斋：何止这些。关键是三妹妹不但是引领者，而且是名副其实的组织策划者，这当是毋庸置疑的吧？
晚晚生：所以，有人便有“起社出自探春意，作者已伏下回‘兴利除弊’之文也”的夹批，生怕看官犯困弄不明白。
脂砚斋：这也还是从大的层面来理解，若从三妹妹这封书信手札和当机立断第一个承担东道的胆略来看，的确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的清的？
晚晚生：行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吧！
宝 玉：说吧，说吧，我们都爱听呢。
脂砚斋：单说这个手札，在整个文本中那可是首屈一指的……
晚晚生：不是还有芸哥儿的“父亲大人”那封嘛？
宝 玉：谁再捣乱，建议启动集体罢免机制，把他“叉”出去！嘻嘻！
脂砚斋：每每阅批到此，我总被三妹妹的这封书信所陶醉，总是反复吟咏，不忍释手。
娣探谨奉
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功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第三十七回）
以我的理解，三妹妹给“二兄文几”的手札，首先一点，它的形式是非常新颖的；且用“娣探”自称，也就是以宝兄弟的弟弟自居，从而显得更加的亲切别致了。
其次就是，三妹妹对二哥哥“惠爱”的心情是真诚的，邀请也是殷切的，同时又用“投辖攀辕”来激励“二兄”快来参加这“偶兴”吧！
晚晚生：宝兄弟可要小心呶，不然三妹妹可要将你的靴子“投”到井里的哟！
宝 玉：不用三妹妹“投”，我自己“投”好了。
脂砚斋：其三，也是最关键核心的一点，谁说天下的“雄才”大略诗词曲赋“独许须眉”了？今天，我们就专门搞一次“让余脂粉”的“雅会”吧！你如能来，女娣我将“扫花以待”，随时等待二哥哥的到来——当是多么的洒脱豪迈呀！
晚晚生：如此说来，那宝兄弟也是“脂粉”队里的人了？
宝 玉：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还研究《红楼梦》哩？三妹妹现在是以女娣自居的，什么你脂粉不脂粉的，尽到瞎扯！
脂砚斋：以我的理解，除了上述几点之外，三妹妹的这首手札书信，还有一层意思，也就是说，从语言的组织到语言的修辞结构上，都是独具匠心的：可以称得上是，骈散结合，文白相间，简净典雅的；同时又是有理有据，层层递进，端庄流丽的；不仅有“见之忘俗”之感，而且有英爽之气，的确非同凡响。
尤其在用典遣词上更是婉转得体，张弛有度：短短的一首手札书信，在运用四字格上是随处可见，自然贴切的；在用典上也是灵活化用，恰到好处的；在起承转合上更是工稳合榫，行如流水，仅仅一个“之”字，就巧用了十二次之多，——“莲社之雄才”“东山之雅会”“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
好个三妹妹呀，真真文采风流，不让须眉。不得冠军真是亏了！
晚晚生：照你这么说，三妹妹的“才自精明”“兴利除弊”岂不更是冠中之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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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郝新超《妙谈红楼十二金钗》精彩片段发布于2021-06-01 21:17: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