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描写爱情巅峰之作,这一点毋庸置疑。

 

说它是巅峰,不仅因为它极深极细极真切地描写了宝黛的爱情,更是因为它通过重点写宝黛和片鳞支羽地描写了许多其他人、其他样子的爱情共同来展现“爱情”的。在这个过程中,展现人性温暖美好的一面。

 

前面曾经说过三个《红楼梦》中的另类爱情了:贾琏和尤二姐、柳湘莲和尤三姐、贾蔷和龄官,这三个另类的爱情分别展现了世间最“俗”的饮食男女之间的爱情。

 

如果说,宝黛的爱情是纯美的、理想的,那么这三个另类的爱情则是不完美的,夹杂着俗世的泥沙与浊气的,然而它们和宝黛的爱情一起构成着实实在在的情爱世界

 

接下来这一个另类爱情,则更加与众不同。

 

第五十八回,宝玉大观园中帮助了一个唱戏的女孩子藕官,从而引出了一段更加“若隐若现”的另类爱情。

 

藕官因为在园中烧纸钱,遭到婆子的痛斥,并威胁说要回奶奶们来惩罚她。宝玉帮助藕官打掩护,“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祗,保我早死’”。

 

为了报答宝玉的相救,藕官面对宝玉的询问,委婉而坦白地叫他去问伺候宝玉的芳官。芳官告诉宝玉,“‘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

 

这是实实在在的“假凤虚凰”了:两个女孩子由戏文中延伸到生活中的情爱。

 

读到这里,不仅要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作品要写这样一个情节?

 

作品本身首先直截了当地回答了: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宝玉从这段别人看来不合情理、难以理解的另类爱情中,看到了他最向往和赞美的东西:情义。面对如此纯真而真挚到超凡脱俗境地的爱情,他由衷感叹,自愧不如。

 

而宝玉的这一番反应,其实也正是作品想要借这一“假凤虚凰”爱情来赞美和表达的:世上的挚爱真情是最超凡脱俗、最高最美的,无论它发生在什么人身上,它超于社会地位、年龄,甚至性别。

 

不仅如此,作品接着借宝玉的口继续对这一问题谈去:

 

“因又忙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也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清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

 

这番话揭示了爱情的关键:“诚心”。不仅不在于身份性别,甚至也不在于形式。有此心者是爱情,没有此心者就沦入肉欲的深渊。

 

第三十六回中,宝玉目睹贾蔷和龄官的爱情,“不觉痴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在对爱情的理解上深入了一层,而此刻他面对这段刻骨铭心的假凤虚凰的爱情,更加深了他对“情为何物”的领悟。

 

所以,这一个小小的、看似不重要的桥段,其实更有着别样的深意。

 

宝玉要芳官转告藕官的“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让人不觉想起,第四十三回中,宝玉偷偷带着茗烟去一个有水井的地方撮土为香,祭拜金钏。而前面一句“即值仓皇流离之日”,似乎也暗示着将来贾府败落之后,宝玉会怎样纪念早亡的黛玉

 

在这一回之前,宝玉多次和黛玉说起“你死了我当和尚”之类的话,但是,宝玉究竟会在黛玉死后怎样面对他的人生婚姻呢?我们不妨也做一个大胆的推测——

 

藕官说的“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应该也促进了宝玉对现实中爱情的认识,当黛玉早亡之后,相信他不会以一走了之、出家拒婚的方式来面对他的人生。这应该又是《红楼梦》不写结局而暗示之的一处。

 

俗不可耐者,如贾琏贾蔷或尤二姐;浊世中随波逐流者,如柳湘莲和尤三姐;心地纯良、高标脱俗者,如宝黛,如果说,描写他们的爱情,是为了全方位多角度地描摹世间爱情的众生相的话,那么,“假凤虚凰”这一段,就是一种喻示,它带着一点抽象地喻示着《红楼梦》这部作品对爱情的诠释。这也可以看做是对作品开头警幻仙姑的话的一种回应:

 

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风月之事是人性最美好的东西,还是人类欲望的丑态呢?

 

这个问题,到这里,《红楼梦》回答得再清楚不过了。只要有至诚的情意在,那么无论是怎样的人,都可以成为美丽爱情的主角,都可以在一段真诚的爱情中,绽放自己人性最美好的一面。

 

这,正是《红楼梦》这部古今第一奇书反复申明,而终于昭示的“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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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假凤虚凰——《红楼梦》中的另类爱情之四发布于2021-06-01 21:4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