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红楼梦》,是在高中的时候。那时,我还在读武威一中,课程虽忙,但我仍然读了很多书,有时,我上课也在读书。记得那两年里,我还常常在自习课上读书,有一次,甚至被巡视的校长没收了一本书。后来我想,那时我没考上大学,也许就跟当时大量地读小说有关。

  不过,我自己的藏书不太多,虽然一有闲钱,我就用来买书,也收集了一些书,但后来,我的书箱还是空了好多。其中的好些书,给同学们借走了,而且有借无还,有时,那些书还被闲置在他们的书架上了,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珍惜。这让当时的我很心痛。因为他们不知,严格地来说,那些书是我用生命换来的。因为,那些闲钱,都是我的伙食费,我是饿着肚子买了那些书的。所以,后来我就不借书给别人了。但遇上真正爱书的人,我就会直接送书。

  当然,虽然有人向我借书,但借书给我的人也很多,《红楼梦》就是我向某位同学借来看的。记得当时,那同学从家里拿来一套《红楼梦》,有许多人都想看,就排队,我也只有几天时间。那几天,我买了很多蜡烛,夜里不睡觉,一边看《红楼梦》,一边把里面的许多诗词都抄了一遍,有时间,就背诵。当时的晚上,我常在无人的操场上散步,为的,就是有时间背书。虽然我分不清自己抄下的那些诗词好不好,但我想,既然出自《红楼梦》,就肯定好,肯定值得背,而且我真的喜欢那些诗。当时,听说茅盾并不认为那些诗是好诗时,我还很不高兴,觉得此人太过狂妄。

  现在看来,那些诗,倒真的不是第一流的诗,相较于唐诗宋词,它们显得很弱。当然,这不是因为曹雪芹比不上那些大诗人、大词人,而是因为,小说里作出这些诗的人,是一班小青年,在他们那个年龄,不管多么有才气,跟李白杜甫们是不能比的。那些诗,相对于他们的年龄和际遇来说,已经很好了。当然,即使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里面有些诗仍然很好,像林妹妹的那些诗。林妹妹在那小说里,不但是个才女,而且是个家道中落、寄人篱下、体弱多病的才女,她个性敏感自负,又喜欢闷在一边自己想事情。所以她的诗里,有一种别人没有的东西。她的一些诗,至今我仍然记得很清楚。

  我看过很多名著,都忘掉了,能记住的不多。这里面当然有过早读名著的原因。许多时候早读名著,是不好的,对自己是个伤害。上初中高中时,读了一些名著,大多似懂非懂,没有消化,后来,因为觉得自己已经读过了,也就不再读了。所以,读书来说,还是要考虑年龄,啥年龄读啥年龄的书,就像婴儿不能吃牛肉一样。所以,过早的读名著,对我来说,不知道有没有用。若说有用,好些书我已忘了。若说无用,我却真的成了作家。这事,还真不好说呢。

  其实,最初读《红楼梦》时,我也并没有迷上它,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喜欢,它肯定值得我喜欢,但我并不是从心底里喜欢它的。读它时,我下了大功夫,因为我知道它是名著,对名著,要有不一样的读法,不能糟蹋了它。但是,当时有没有真的读进去,就是另一回事了。第一遍读《红楼梦》时,我其实是懵懵懂懂的。毕竟,那时节,我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当年读到的东西,跟现在读到的东西,肯定是不一样的。

  不过,在我高中读过的所有书里,印象最深的,还是它。

  成年之后,我又反复读了好几遍《红楼梦》,每一次读,都有不同的感受。于是它就成了我的枕边书。我的枕边书中,还有《安娜?卡列尼娜》们。啥时候有时间了,我就会翻出来看一遍,到了后来,我就几乎把那书给吃透了——我只能说几乎,毕竟,“红学”是一门大学问,好多人一辈子就研究一套《红楼梦》,也成了这个领域了不起的大师。就像陀氏人物的复杂性一样,《红楼梦》同样是一言难尽的,在这里,我不打算多讲,我只想聊一聊我对它的一点印象。

  我说过,我开这个专栏,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逼着自己说说话。因为,长时间待在那“静”里,我已经有些失语了。虽然“静处观物动,闲里看人忙”别有一番风味,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似乎该有另外的一种活法。在这个信息冗杂的时代,我也想发出自己的一点声音。我甚至希望,我写的这些关于《红楼梦》的文字,或是我写的关于其他作家、其他作品的文字,能让你翻开那些书,让你在精上受益。当然,它定然不能带给你一些看得见的利益的,我的这些文字也许你兴趣不大,但是,你认真地看了它之后,心里定然会多了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东西。你不要小看它,这种东西,有时,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这就是
文学的作用。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不读经典了。为了调查现代人的读书情况,我专门叫负责微信 “雪漠视觉”的志愿者转发“息羽听雪”的文章,但是我发现,阅读量最大的,还是那些关于时尚话题的文章,阅读量和转发量最小的,就是谈经典的文章。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漠视经典,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现在很多人的阅读,已经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阅读了,他们的阅读,只能算是一种快餐式的阅读,只能读一些浅层的、表象的东西,很难读进一些有深度的作品。好的阅读,一定要有深度,一定要是深度阅读,不能挑简单的、轻松的,而避开那些“沉重”的,或篇幅很大的。要知道,一个人在阅读上的选择,往往跟他的人生选择有着很大的关系,他选择什么样的书,也会选择什么样的人生;他有着什么样的选择,就会有着什么样的人生。我之所以能成长为今天的雪漠,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定然是能深度阅读《红楼梦》和托翁的作品。


  在中国古代经典中,我最喜欢看的是《水浒》和《西游记》们,因为它们很好看,充满了想象力,但我也就读了一两遍。对《红楼梦》,我却读了无数遍,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我对《红楼梦》的认可。《红楼梦》很耐读,你无论读上多少遍,都不会腻的,哪怕你对剧情已经滚瓜烂熟了,翻开书,还是会有一种新的感觉。这是那些情节取胜的小说做不到的。后者虽然更容在一时造成轰动和畅销,但是,当我们把评价的时间稍微拉长一些,就会发现,真正的好作品,不是赢在一时效应的,而是赢在持久生命力上的。一部有着持久生命力的作品,说明它有相当的思想深度,它能让你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感觉,它给你留了体验和感受的空间,它还会让你感受到自己的成长。你想想看,要是一部书,你在二十岁读时,觉得很好;三十岁读时,仍然觉得很好;到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再去读,还是觉得很好,这是不容易的。因为你的年龄在增长,你的喜好在变化,你会渐渐放下年轻时那些表面化的追求,但是你仍然会爱上这部作品。这说明,这作品本身,已容纳了一个鲜活的世界

  我读了无数遍《红楼梦》,一直读到三十五岁之后,当然,这不是因为《红楼梦》对我没有吸引力了,而是因为,后来,我迷上了俄罗斯
文学。在个人品味上面,我更喜欢一种有纵深感的阅读,就是说,作品对人类灵魂的探索钻得很深,对灵魂有一种拷问。中国古典文学一直不太强调这方面的东西,当代一些很有名的中国作家的作品,也仅仅是在一个平面上展开,在中国文学界,一直缺乏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深度写作。虽然《红楼梦》里也有心理描写,而且人物也非常鲜活,但其中更为侧重的,还是对日常生活的描述。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在深掘一井,那么,《红楼梦》则更倾向于平面展开式的创作。我个人的阅读,更倾向于前者,所以,三十五岁之后,我更倾向于对俄罗斯文学的研究和喜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红楼梦》就不伟大了。

  在我心中,《红楼梦》仍是一座丰碑,在世界
文学中,也定然是位于前列的。对这一点,我毫无异议。甚至,我在创作《大漠祭》的过程中,就从《红楼梦》里汲取过许多文学营养鲁迅文学院的一位老师在读了我的《大漠祭》后,就说,灵官妈看亲家的那一章里,有《红楼梦》的神韵。他是对的。

  我当然不是在模仿《红楼梦》的写法,但是它对琐碎的生活场面的描写,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启迪。虽然它在人物心理的描写上没有下过大力气,但是它用鲜活的生活,塑造了很多栩栩如生的人物,无一雷同。在塑造人物的功力上,能与曹雪芹媲美的,或许就只有托尔斯泰了。《战争与和平》中,也塑造了数百个鲜活的人物,区别是,托翁同时也很注重人物心理方面的描写。

  除了对琐碎生活场面的描写之外,我的作品跟《红楼梦》还有另外三个相似之处,首先,《红楼梦》渗透了教思想,那首《好了歌》和注解《好了歌》的那段文字,都是在讲佛教世界观中非常重要的“无常”: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二十多年前,我在凉州办过一个佛学讲座,讲“诸行无常”时,我举的例子,就是这段文字。后来,在我的《大手印修心髓》中,我也再一次引用了这段文字。

  第二,它写活了一个世界,定格了一个消失的时代,创造了一群有生命力的人物。现在,如果我们想知道清末的那群人是如何生活的,只要看《红楼梦》,就能了解得一清二楚。里面有无数的生活场面,看似在写一个家族的兴衰,写一男二女之间的恋爱悲剧,但是,与此同时,也通过对人物和生活的描写,定格了人物所承载的那个时代的文化、观念、制度等好多东西。作为一部
文学著作,它最伟大的地方,其实就在这里。而我的“大漠三部曲”最值得称道的地方,也在这里。有人说,“大漠三部曲”里有太多我的家庭的影子,也有人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还有人说,托尔斯泰在作品中,实际上都是在写他自己。这个观点对与不对,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作为一个作家而言,他最熟悉的,当然是自己的生活体验,而他对时代和世界的观察,也定然是从跟自己有关的世界出发,然后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全面,以至于形成自己的一套独特观点的。不过,我的作品并不是我个人的生活,虽然里面有很多细节和人物是有原型的,但大部分内容,都是我对生活的二度创作。曹雪芹或许也是如此。一个人如果不能跳出自己的生活去创作,就不可能写出大作品,因为他的视野会受到限制;但是他如果完完全全抛弃了自己的生活去创作,也不可能写出大作品,因为他缺少了一种必要的体验和感受,难以把作品给写活。

  第三,作者对女性也有深深的悲悯和同情。《红楼梦》中,有许许多多鲜活的女子,很多女子都很有才气、有梦想、有个性、有独立的思考,闲来无事时,她们还会吟诗作对。这是现代人非常陌生的生活场面。从那些诗中,你就能看出她们每个人的心思、个性和追求。这也是曹雪芹非常厉害的一个地方。他虽然没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从深处刻画一个灵魂,但是他多角度地刻画人物形象的功力,也实在是令人叹服。当然,《红楼梦》的女性悲剧在于,不管怎样鲜活、美丽的女子,都逃不出悲剧的命运。而我对西部女性,还包含了一种灵魂层面的悲悯,我悲悯她们被生活磨光了的女儿性。而且,我所描写的女性,是平凡的西部女性,而不是《红楼梦》中那些特殊的女性,不是用艺术品被打碎的那种悲剧效果,来烘托女性命运中的悲剧性,而是用女性的浪漫、梦想和灵魂被打碎的悲剧效果,来表现西部女性命运中的悲剧性。

  这是我的一点阅读体会,关于《红楼梦》这部书,等机缘成熟时,我还会详细谈一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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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雪漠浅说《红楼梦》发布于2021-06-01 22:0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