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大地上,1959年至1961年发生过一次全国范围的大饥荒,人们通常将那几年称作“三年困难时期”。 


        对于造成那次大饥荒的原因,可谓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天灾,即严重的自然灾害造成了农业歉收;有的说是“人祸”,意思是政策方面出了问题;还有的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对那一段特殊的岁月,一般人皆不愿过多地触碰,因为那大小算是共和国的一快伤疤。但作为一个大饥荒的亲历者,留在记忆深处的痕迹却总也无法抹去,于是便有了这篇文字。

         1958年,我12岁,记忆中,那一年可谓少有的风调雨顺,庄稼长得特别好,是一个大丰收年。但是丰收却没有丰产,原因之一是秋收出现了“丢、烂、糟”。“丢”就是扔在地里的庄稼无人收割,当时人们都在疯狂地大炼钢铁,根本无暇顾及地里的庄稼,把好端端的庄稼都丢在了地里;“烂”就是不收割或不认真收割,让庄稼白白烂在了地里。我清楚地记得,那年秋天,家乡一带的红薯长得特别好,但却没人刨,或者是刨出来不往回收。“糟”就是不爱惜粮食,任意挥糟蹋。


        农办大办公共食堂是造成大饥荒的另一个原因。大概是1958年秋冬吧,农村兴起了大办公共食堂的热潮。所谓公共食堂,就是废止延续了几千年的一家一户按家庭为单位起灶的老传统,改为以生产小队为单位集体办伙食。在我的家乡,每个生产小队有二十多户人家,上百口子人。在农村,这么多人一块起伙做饭,那可真是前无古人的事儿。

        为了办好公共食堂,当时政策规定,各家各户的粮食都要全部上交到食堂,一点也不能留。谁家如果偷着留了粮食,那就是资本主义尾巴,查出来是要被批斗的。当时,农民们响应党的号召,大办食堂的积极性十分高涨,把家里不多的老底尽数上交了。 


        所谓食堂,其实就是随便在谁家找几间闲置的房子,支上锅灶,购置起一应炊具的大伙房。炊事员由本生产队各户的家庭妇女轮流担任。刚开始,粮食比较充足,食堂变着法地改善伙食,花样翻新:馒头、包子、面条、烙饼……。一到开饭,人们放开肚皮,大吃特吃。大家只有一个想法,不吃白不吃,谁吃少了谁吃亏。平时糠菜半年粮,省吃俭用的农民们,这下子算是彻底放开了肚皮。 

        这种吃法,没过多长时间便难以为继。从社员家里收上来的粮食吃光后,食堂很快就办不下去了。于是,饭不能再随便吃,开始按人头、按定量分配。而随着粮食的紧缺,可分配的食物越来越少。到食堂解散前,每家从食堂打回的饭就只有稀糊糊的红薯面粥了。

         听母亲说,有一次,妹妹和弟弟抬着从食堂分到的一罐红薯面粥回家。走到半路,不小心拌倒,罐碎粥洒,那顿饭全家人便只好饿肚子了。 

        公共食堂总共也没有存在多长时间,大概有几个月吧,因为最后因粮食耗尽而办不下去了。于是国家不得不调整政策,全国性的大办公共食堂运动宣告结束。公共食堂的寿终正寝,也就是大饥荒的开始。 公共食堂挥霍掉了农民家中几乎所有储备粮,各家再重新起火时已经基本上是无米下锅了。

        从1959年开始,又不幸遭遇连续三年的严重灾害,粮食连年严重歉收,农民的日子可谓雪上加霜,大饥荒终于在全国范围内发生。 


        大饥荒的1959年,我正在上方中学读初中一年级。对于中学生,当时国家有商品量供应,每人每天的定量好像是8两,粮食品种是一种杂豆面。8两粮食分到一日三餐是,早餐2两,午餐和晚餐各3两。那种杂豆面,只能蒸饼子,除此之外别的花样做不出来。即便如此,我们也是百吃不厌,因为肚子总是饿得咕咕噜咕噜乱叫。

        吃不饱的另一原因是副食太差,一日三餐都是菜汤。说是菜汤,其实就是干红薯叶子加白水熬成的黑褐色的汤。干红薯叶子本来是喂猪、喂羊的,而在那个年代,那东西也变成了饭桌上的美味佳肴。


        老百姓可就惨了,许多家庭基本上处于断粮状态。公共食堂后期,为保证能把食堂办下去,农民家里的粮食被搜查一空。村干部经常派人挨家挨户去搜查,发现谁家有那怕一点点粮食都要拿走。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也偷偷地隐藏了一点粮食,好像是十几斤玉米。为了不让人发现,母亲今天把它藏进鸡窝里,明天把它藏进夹。全家人整天提心吊胆,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生。但后来,那点可怜的粮食还是被搜出来,上交了。 

        有一阵子,人们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凡是可以充饥的东西都拿来食用:谷糠、玉米芯、棉籽壳、茄子叶、树皮、草根……。 我就曾和母亲到大沙河挖过一次草根。

       大沙河离我家十来里地,河道里长有一种叫蒲草的水草,其根密且粗,晒干后能碾出粉来。至于到底有多少营养价值,才知道呢。听说人们都在挖蒲草根充饥,母亲决定也去一次。谁知,一到那里才发现,河道早已经被人翻过多少遍了,哪里还有什么草根可挖。那天,我和母亲空手而归,返回途中的失望和沮丧,至今记忆犹新。


         1961年,我到县城读高中,年龄虽然长了,但粮食定量并未增加,仍是每天8两。粮食品种比初中时好了点,能吃到白面了,但副食仍然是没有任何油水的白菜汤。正值生长期的高中生,那点东西根本填不饱肚子,学生们一天到晚饥肠辘辘。  

        由于饥饿,学生们有时从家里带点零食到学校,作为补充。所谓零食,也就是一些红薯干、红薯粉、蔬菜干之类的东西。最常带的是红薯面,因为它储存。

        红薯粉必须弄熟了才能吃,于是学生们自己发明了一种用开水冲熟红薯面的方法:把二两左右的红薯粉放进大一上儿的搪瓷缸中,先用用少许温水搅拌成糊状,然后将开水的头开足,对准搪瓷缸中的面糊急冲,同时用筷子快速搅动,一缸红薯面糊糊就算做好了。学校只有一个烧开水的锅炉,每到打开水的时间,锅炉前便会排起冲面糊糊的长长队伍。 


        还有一件事,至今忘不了。在我们学校,学生就餐是以班为单位,每个班10来个人。每天2个人轮流做值日,负责打饭、分饭、刷洗餐具等。有一天,我和一个叫刘和云的同学值班,我们打回全班的馒头,按每人2个分给了大家。等同学们吃完各自的馒头,喝光饭桶里的白菜汤,扔下餐具走后,饭盆里居然还剩下了2个馒头。我们意识到,肯定是食堂管理员发错了,多给了两个。怎么办呢?按理说应该是送回食堂去,但是,对于急需营养的我们俩来说,那两个馒头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先吃了再说吧!于是我们两个便一人一个,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吃下去了。

        多吃了一个馒头,肚子肯定是高兴了,但内心无论如何也安定不下来。几天后,我们俩商量了一下,终于一块向班长坦白了这件事。当然,班长也没有在这件事上作啥文章,因为他很清楚,要不是为了那个咕咕叫的肚子,谁会“贪污”那个小小的馒头呢!

        上高中时,我和班里几个同学,还发生过一个为填饱肚子而犯规的故事

        我们行唐中学有一个几十亩地的菜园,位于距学校二里远的城南。菜园主要种冬储白菜,用于补贴学校伙食。菜园没有围墙,每到秋天,为防止附近村民偷菜,学校每天晚上都要派几名学生去看菜。


        有一次轮到我和几位男同学看菜。到了半夜,大家又冷又饿,实在睡不着,于是有同学建议干脆煮白菜吃。一位同学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煤油桶,用水简单冲洗了一下当锅用。没有柴火,大家就四下里检些干树枝和干草。然后把煤油桶架起来,从地里拔来最好的白菜,剥去老叶直接放入桶里,点火煮起来。不一会儿,一锅热气腾腾的煮白菜就做好了,大家迫不及待地用木棍夹着白菜吃将起来。由于煮菜桶的煤油味难以洗净,加之缺油少盐,那白菜的滋味别提多难吃了。但为了填饱肚子,也就顾不了许多了,一桶白菜顷刻一扫而光。尽管吃得肚子很不好受,但毕竟比空着舒服多了。可惜的是,这样的机会三年中我就摊上过那么一次。

        也许与营养跟不上有关系吧,我直到高中毕业时身高也只有一米五多一点。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如果发育正常的话,至少应该是一米六左右吧。

        1964年,我考上了大学,从此挨饿的历史才划上了一个句号。当时大学的生活费是每月15.5元,粮食定量每月30多斤。更重要的是副食品充足了,能够吃上豆腐、肉、鱼等好东西了。极度缺乏营养的我,由于营养得到了补充,大学第一学年,身高一下子增高了近20厘米。一年时间,我从一个一米五左右的小个子,成长为一个一米七还多的大汉了。


        再以后,我大学毕业、参军,随着国家经济形势不断好转,就再也没有体会过填不饱肚子的滋味了!

        对国家而言,三年大饥荒肯定是个坏事。但在一定条件下坏事也可以转化为好事。正是由于这场大饥荒,才促成了1962年中央七千人大会的召开,以及尔后一系列农村和农业政策的调整。

       就个人而言,大饥荒的岁月里,虽也饿了几年肚子,但如果从积极方面看,也不全是坏事。古人不是说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起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姑且把三年大饥荒看作是一次“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磨炼吧!

防采集机制启动,欢迎访问mlbaikew.com

版权声明:本站部分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拨打网站电话或发送邮件至1330763388@qq.com 反馈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

文章标题:“饿其体肤”的特殊岁月发布于2023-11-14 21:3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