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15日，深夜。
借着夜色的掩护，丰子恺带着长女陈宝和染坊店店员章桂三人，“像做贼一样”趁天黑来缘缘堂取物。
然后，率领亲族老幼十多人，被迫踏上了逃亡生涯。
为什么逃亡
——因为日军的轰炸。
九天前，11月6日下午，日本飞机忽然飞来石门湾。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炸弹爆炸。宁静的石门湾小镇成为一片火海，到处是凄厉的惨叫声。
硝烟散去，大街上满是尸首。因躲在家幸免于难的丰子恺一家默默无言，决定暂时迁去妹夫家避难。
那时，他们还天真地以为不久就可以回家了，哪里想得到，几天后就得深夜往内地转移，以避开越来越猛烈的战火。
事后回头看，走得多“掐点”啊，丰子恺后来在《桐庐负暄》中写道：“这时候，离石门湾失守只有30余小时。”
二
在六和塔下的一个茶馆，丰子恺向茶馆老板询问去桐庐的方法，老板娘冒充船妇，开口就要七八十元的高价。
后来好容易雇到一条船，没想到船老大摇到一半停了橹，江心敲竹杠，要加一倍的钱。好说歹说，终于加了钱，才慢慢摇到桐庐。下船后，船老大又起歹意，要更多的钱，幸好丰家的工人年轻力壮，揪着他衣服要拉去警察局评理，才平息了一个事端。
在宜山，一位“朋友”答应帮丰子恺一家雇汽车，将他们送去贵州，定金是一百元。结果全家在路边站了整整一天，也没等到汽车，始知被骗。
战乱中，人心惶惶，更容易压榨出比太平岁月更多的恶。但丰子恺说：“人世是一大苦海！我在这里不见诸恶，只见众苦！”
三
转机，因“一副对联”出现了。
在河池，丰子恺一家住在某个旅馆。老板是读书人，招待他很客气。
但因为人心惶惶，逃难者太多，而丰子恺拖家带口一堆人，怎么也买不到车票、租不到车。
如此几天后，丰子恺心情近乎绝望。一天，店老板拿出一副大红闪金纸对联出来，说是山中父亲快七十大寿，遇到这样的时局，儿女不好回去，想乞求他写一副对联，托人带回去，聊表寸心。
丰子恺满口答应了。
这闪金纸不吸墨，写完后只好拿到店外面晾着。没想到一会老板亲自上楼来，说一位赵先生想见他。
原来这位赵先生早知丰子恺大名，偶然在店外路过，一看红对联上有丰子恺的名字，墨迹未干，便知他一定在店里。
交谈之下，赵先生满口答应：“明天正有一辆运汽油的车子开都匀，您就跟着先走。”说完就走。
丰子恺惊喜不已，但瞬间又消沉颓唐——乱世之中，哪里敢有侥幸的指望只怕是一场空欢喜！
没想到当晚，赵先生真带着司机来了。清点人数、行李后，他只求了丰子恺一幅墨画。第二天，丰子恺一家顺利脱离了沦陷区。
一个普通平民，要在战火纷飞中顺利运出家眷和行李，在当时近乎不可能！而他靠着一幅对联的因缘成功了。朋友们得知，都说“这是艺术的逃难”。
但丰子恺说：“人真是可怜的动物！极微细的一个"缘"，例如晒对联，可以左右你的命运，操纵你的生死。而这些’缘‘都是天造地设，全非人力所能把握的。寒山子诗云：’碌碌群汉子，万事由天公。‘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宗教。所以我的逃难，与其说是‘艺术的’，不如说是‘宗教的’。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说是‘宗教的’。”
四
一走就是九年。
从1937年11月至1946年秋，从石门湾悦鸿村到陪都重庆，一路上的恐怖、焦灼、狼狈和屈辱，让四十多岁的丰子恺胡须全白！
他见到了太多的苦难。“积尸数十万，流血三千里；我今亦破家，对此可无愧。”
1939年11月，丰子恺的孩子在路边亲眼看见，“有一个女子死在树下，头已炸烂，身体还是坐着不倒”，其死因就是“车站旁、运动场上、江边、公园内投了无数炸弹，死了若干人，伤了若干人。”
《抗战文艺》刊登过一篇署名伍禾的长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在那残砖败瓦中/一条腿/一只胳膊/一个婴儿在失去了脑袋的母亲的奶上/无知的抚摸” 。
然而，这类漫画并非他的创作主流。
逃难之初，马一浮曾给他写信，“愚意此后撰述，务望尽力发挥非战文学，为世界人道留一线生机。目睹战火之烈，身经离乱之苦，发为文字，必益加亲切，易感动人。”
于是，他在舟车劳顿之中，完成了大部分的《漫画阿Q正传》。他在抗战时期的散文，也别有一份从容和恬淡，风格独树一帜。
而让佛教徒们感动不已、能唤起人心深处柔软的《护生画集》，很多篇章都诞生在硝烟弥漫的逃亡途中。
我印象中最深的散文作品，叫《佛无灵》。
在逃难去萍乡后，丰子恺位于石门湾的房子“缘缘堂”被日军的燃烧弹焚毁了。七十多岁的老姑母，昔日曾为房子的建造废了不少心，看房子被烧，很伤心，感叹“佛无灵”。
但丰子恺怎么说呢
信佛为求人生幸福，我绝不反对。但是，只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而不顾他人，我瞧他不起。得了些小便宜就津津乐道，引为佛佑（抗战期中，靠念佛而得平安逃难者，时有所闻）；受了些小损失就怨天尤人，叹“佛无灵”，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们平日都吃素、放生、念佛、诵经。但他们的吃一天素，希望得到比吃十天鱼肉更大的报酬。他们放一条蛇，希望活一百岁。他们念佛诵经，希望个个字变成金钱。
这些人从佛堂里散出来，说的都是果报：某人长年吃素，邻家都烧光了，他家毫无损失。某人念《金刚经》，强盗洗劫时独不抢他的。某人无子，信佛后索得一男。某人痔疮发，念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痔疮立刻断根……此外没有一句真正关于佛法的话。这完全是同佛做买卖，靠佛图利，吃佛饭。这真是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难矣哉！”
所以这样的人，心想丰子恺吃素，又做《护生画集》，这是一笔大本钱，而今竟然落到要狼狈逃亡，全家十五口飘零在五千里外，这个佛太不讲公平交易了，怎能不大骂“无灵”
可是呀——
真是信佛，应该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义，而屏除私利；应该体会佛陀的物我一体，广大慈悲之心，而护爱群生。至少，也应知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道。
患难见真情。所谓的真情，不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交谊，也包含自己真实的想法、念头与思维模式。
《佛无灵》一篇，是丰子恺先生散文中我最喜爱的篇章之一。他用自己的言行举止交出了一个佛教徒对待逆境的答卷。我们呢
来源：豹小白的杂货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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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画说逃难中的丰子恺，在“人间地狱”构筑安宁（画面可能会引起不适，特此提示！）发布于2022-01-21 13:35: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