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

石头记-红楼梦之七十                  

    劫后余生

在《石头记》中，宝玉的一生和黛玉、宝钗、湘云三位异姓女子的关系最为密切。大家普遍认为，红楼梦曲子第二首《终身悟》，以贾宝玉的口吻，对宝黛钗三者之间的命运关系进行了高度概括。

《终身悟》曰：“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宝钗和宝玉的“金玉姻缘”是假，虽然宝玉欣赏宝钗的美貌和才华，二人婚后相敬如宾，但宝玉的心中始终没有宝钗的位置；黛玉和宝玉的“木石前盟”是真，一个义无反顾，一个情有独钟，只可惜，黛玉夭折，好梦成空，多情的公子空牵念。

但宝玉和湘云的命运关系，交代的却不是很清晰，尤其是湘云的婚姻问题，被第三十一回下半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搞得扑朔迷离。

这半回的内容不复杂，湘云再一次来到贾府，见过众人后去怡红院看望袭人，在蔷薇架下捡到宝玉正要送给她的金麒麟。

“麒麟”没说的，是指宝玉在清虚观得到的那只“文彩辉煌”的麒麟。宝玉送麒麟的原因也简单，因湘云平时喜欢佩戴麒麟。

“白首”的意思有两解。一指白头发。古代诗人韦庄《与东吴生相遇》诗曰：“十年身事各如萍，白首相逢泪满缨。”二指白头偕老。相传，汉代的司马相如飞黄腾达后，想纳妾，他的妻子卓文君作了一首《白头吟》要和他绝交，诗中唱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双星”的意思不好理解。

在古代神话里，牛郎和织女自由恋爱，触犯天条，惹恼王母娘娘，画道天河将他俩分开，只允许他们每年七月七日相会一次，由此产生了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

在文学作品中，有人将二十八星宿中的参星与商星（亦称心宿）称为二星，因参宿在西，心宿在东，二者在星空中此出彼没，彼出此没，古人以此比喻彼此对立、亲友隔绝、有差别、有距离。

史湘云和某人上演的“双星”的故事，有三个版本供大家参考。

其一，卫若兰说。

有人根据批书人在此回的批语：“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认为，史湘云嫁给了卫若兰。又根据《乐中悲》曲：“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推测，婚后不久，卫若兰早亡，史湘云守寡。可是，卫若兰的名字只出现在第十四回，在为秦可卿送殡的人员名单中：“余者锦乡侯公子韩奇，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而有关他的其他情况，书中再没有任何描述。就这样把可爱的湘云推给一个王孙公子，着实让人心有不甘。

其二，甄宝玉说。

有人根据贾宝玉的梦境，推测湘云嫁给了甄宝玉。

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家进京朝贺并拜访贾家来了，见过世面的贾母听说有个和自己孙子一般行景的甄宝玉，喜的逢人便说。众人都不介意，贾宝玉却大为疑惑，恰逢史湘云在蘅芜苑养病，贾宝玉去看她，谈起甄宝玉。史湘云说他：“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宝玉道：“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和她纷争：这是没有的事。湘云笑说：“……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贾宝玉闷闷地回到怡红院睡觉。梦中，他走进一个园子，甄家丫鬟骂他臭小厮。进得一屋，甄宝玉正在叹气，一个丫鬟笑问甄宝玉：“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甄宝玉对丫鬟说，梦见了贾宝玉，并说贾宝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

作者擅长的写作方法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注彼写此”、“一声而两歌”。如果上述湘云和宝玉的对话、宝玉的梦境是作者的精心设计，那么湘云“与我无干”的话就要反着看，湘云和甄宝玉可能性命攸关。在《真假互照》一文中，我留了个问题：“甄宝玉惦念的生病妹妹是哪一个”，在此也就有了答案。而从第七十四回开始，已经有甄家获罪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湘云的婆家是甄家，湘云就要跟着遭殃。不过，这样安排湘云的婚姻，似乎又过于梦幻。

其三，贾宝玉说。

根据书中的描述，我们知道，黛玉曾担心，宝玉和湘云可能因金麒麟产生“风流佳事”，为此，黛玉不惜毁掉自己的淑女形象，到怡红院趴墙根——偷听。事实是，前八十回，“风流佳事”不但没有发生，金麒麟风波反而促进了黛玉对宝玉的理解，加深了宝玉、黛玉的感情。但在八十回后，这种事可能真的发生了。

还记得八七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宝玉和湘云最后相会的情景吗？湘云在一艘游船上卖唱，宝玉提着府灯走在桥上。俩个人偶然相遇，在船尾互诉别后惨况。船启动，湘云被人拖走，一声声喊着“爱哥哥赎我，爱哥哥赎我”。那声音，撕心裂魄，催人泪下，一幅“寒塘渡鹤影”的意境。

这是红学专家根据散轶的《红楼梦》故事导演的湘云结局。有人认为，湘云守寡后，随着贾府的落败，史家也跟着遭殃，湘云被卖，成了艺伎。但大家切记，古代艺伎有卖艺不卖身的传统。侠肝义胆、自珍自爱的湘云，绝不会靠卖身苟活在世上，有批书人的批语为证。

海棠诗社成立的第二天，湘云急忙赶到大观园，以两首《海棠诗》压倒群芳。批书人在“自是霜娥偏爱冷”一句后说：“又不脱自己将来形景”，点明了史湘云落难后的不屈品格。

有人继续推测，宝玉救出湘云后，二人有过一段相依为命的生活，其生活困顿、甚至乞讨为生的线索，在原著中不止一处。

第一回，在《好了歌注》，“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一句处，批书人指出，那年纪轻轻而两鬓斑白的正是“宝钗、湘云一干人”。在“展眼乞丐人皆谤”处，批书人指出，此系“甄玉、贾玉一干人。”

第十九回，正月，宝玉去看望回家过年的袭人。袭人的母亲和哥哥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批书人说：“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在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宝玉，后数十回落魄到了衣食无着的地步。

第四十九回，众姐妹准备在大观园芦雪广赏雪吟诗，独不见宝玉和湘云。这时，李纨的寡婶走来看热闹，她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原来宝玉、湘云早饭时见有鹿肉，便私下里要了一块，烤好后，正一起大快朵颐。随后，平儿、薛宝琴等也加入到争吃鹿肉的行列。因体弱不敢去吃的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 “带玉的哥儿”和“挂金麒麟的姐儿”像“花子”一样争食，不就是作者为宝玉、湘云日后沦为乞丐，埋下的千里伏线吗？

而宝玉之所以如此牵挂湘云，并与她共度劫波，是因为二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

第三十二回，袭人问湘云订婚的事，湘云红了脸。袭人说：“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

十年前，湘云对袭人说的什么话，书中没有交代。大家只知道，湘云“襁褓之间父母违”，小时候在贾府生活过几年，和宝玉一同住在贾母身边，由袭人服侍。现在说婚事感到害臊，想必那时定是谈婚论嫁的小儿戏语，而且和宝玉有关。长大后，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宝玉也早已把此事抛到了“爪哇国”，尤其是黛玉、宝钗的相继到来，“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但宝玉和湘云的兄妹亲情，却没有因为宝玉和黛玉的耳鬓厮磨、相亲相爱，有丝毫的减少。看着湘云露在被外的臂膀，宝玉轻轻地给她盖上；梳拢着宝玉乌黑的头发，湘云要帮他改掉“爱红”的毛病；有了可爱的麒麟，宝玉没忘给湘云留着。批书人曾有疑问，作者“写得湘云与宝玉又亲厚之极，却不见疏远黛玉，是何情思耶？”批书人看得出，宝玉“素厚者唯颦、云。”

第三十八回，众姊妹一起作菊花诗，湘云的《对菊》《贡菊》为这段短暂的生活留下了一段淡淡的香。诗曰：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而后，湘云病逝，“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宝玉爱情、婚姻的三部曲就此完结：

和黛玉，相知相亲；

和宝钗，相敬相离；

和湘云，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