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微运蹇

石头记-红楼梦之六十三                                 

     身微运蹇

在封建社会，定婚须有婚书，离婚要有休书，这两种文书都具有法律效力。但是，公认的、合法的休书却是不合理的社会法律制度，因为这种制度允许男子单方面离婚，男方享有离婚的特权，确切地说，就是休妻的特权。这种离婚以丈夫及其父母的意志为转移，不必经过诉讼程序，只要丈夫一方想离婚，写封休书就行。

在古代婚姻中还有这样一种现象：大户人家的女儿嫁到男方家通常要带一个或几个陪嫁婢女，在陪嫁婢女中会有一个地位高的丫头近身服侍主人，甚至在主人行房时也在身边，因此，这个丫头往往也成为男主人的行乐对象，与其发生性关系。这样的丫头就是所谓的通房大丫头，她的地位低于妾，只有在办了手续、有了名分之后才能称为妾。成为妾后，如果女主人病故或被休了，她就有可能被立为正妻，这就是扶正。

《石头记》中，甄士隐的丫鬟娇杏嫁给贾雨村后，命运两济被扶为正妻。凤姐的大丫头平儿也有同样的经历，不过，凤姐被休和平儿扶正的过程在八十回以后，无缘看到，我们只能靠原文和脂批来推测个大概。

在《俏佳人》一文，说到平儿这个小妾不好当，她既要防着凤姐的“醋妒”，又要躲着贾琏的“淫荡”，气得贾琏诅咒凤姐和平儿：“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不止诅咒，还要挨打。凤姐过生日那次，贾琏犯淫，鲍二媳妇两句“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扶正平儿就好了”的话，就使平儿倒了霉。好在，有人出来替平儿打抱不平。老好人李纨就是一个。她看不惯凤姐在平儿身上施威，当着众姐妹的面说凤姐：“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第四十五回）

李纨这句话和鲍二媳妇那句话是一个意思：多早晚让平儿做贾琏的正妻。

平儿做正妻的先决条件是凤姐死亡或凤姐被休。

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一文说贾琏和多姑娘偷情，留下了罪证——多姑娘的头发。平儿整理床铺发现后，瞒着凤姐，却被贾琏抢去，声言烧掉。批书人指出：“妙！设使平儿收了，再不致泄露。故仍用贾琏抢回，后文遗失，方能穿插过脉也。”

可见，贾琏对“多姑娘”旧情难断，他保留的头发不慎遗失，落入凤姐手中。是不是凤姐醋意大发，惹怒贾琏，要休她呢？前八十回，贾琏没说过休凤姐的话，是凤姐自己说出来的，也不是因为多姑娘的头发。

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贾琏在国孝、家孝其间偷娶尤二娘被凤姐知道了。凤姐施计将尤二姐骗入大观园，并杀入宁国府找贾珍父子讨说法。凤姐虚张声势地说有人将她告了，“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她对贾蓉又打又骂，对尤氏又啐又搡，声称请合族人当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并且大放悲声：“再者咱们只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

“要休我”、“给我休书”和“只给我一纸休书”这三句话，正符合作者第五回写给凤姐的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按脂批说的“拆字法”来解“人木”二字，不就是“休”字吗？此字被凤姐连续三次亲口说出，即具有讽刺意味，又含有悲壮的成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贾琏会真的休她。

休书的内容会是什么？应该不是凤姐如何吃醋，如何阻止丈夫偷情的内容，这些丑事怎好写到纸面上，那是贾琏荒淫无耻的恶行。也不可能是凤姐如何害死尤二姐的内容，因为没有直接证据。其实只要有一条就够了。

中国古代休妻有七个条件，最早形成于汉代，叫“七出”：一是无子，二是淫，三是不顺父母，四是口多言，五是盗窃，六是妒忌，七是有恶疾。有了这七个条件，男子便可以随时“休妻”。这七个条件，对男子来说是自私的，对女子是极不人道的，特别是其中的“无子”和“有恶疾”两条，丝毫不关妇女的品质问题。

贾琏或其父母只要以第一条“无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凤姐扫地出门，何况凤姐还犯有第六条、第七条。那时的凤姐将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按情节来看，全书的一半是贾府盛衰的转折点，其实也是凤姐命运的转折点。第五十五回，刚把年事忙过，凤姐小产了，六七个月成型的男婴付之东流。书中说：“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到第七十二回，因贾母过生日凤姐生了闲气，本已见好的病症又复发加重了，竟是妇科的“血崩”。

被休后的凤姐会怎么样呢？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有一条重要的回前批：“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变迁，倏忽如此！”

按批书人的说法，八十回后某一回的回目是《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拿这一回和第二十一回对看，而且只看有关王熙凤和贾琏的事。第二十一回凤姐颐指气使，这一回凤姐已“身微运蹇”、假充“英雄”。第二十一回，贾琏“犹可救”；这一回，贾琏已“不能救”。“不能救”的贾琏对凤姐肯定是非打即骂，百般欺辱。也就是说，人没变，地位变了，命运也变了。

第二十三回，宝玉从爸爸的房间回贾母这边，刚至穿堂门前，袭人正倚门而立等着宝玉。批书人说：“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

书中交代，宝玉的“通灵宝玉”一度被“误窃”。这句脂批则透漏，被“误窃”的“通灵宝玉”被凤姐拾到了。同时，脂批又透漏出“凤姐扫雪”。是不是凤姐已经沦落到仆人的地步，和他们一样被人驱使呢？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凤姐请姥姥给孩子起名字。刘姥姥说：孩子是七月初七生的，咱就来个‘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叫巧姐。日后一定能长命百岁，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凤姐非常感谢，高兴地说：“应了这话就好。”批书人则指出：“应了这话就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

根据第二十六回的几处脂批来看，“狱庙”就是“狱神庙”。如：“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亥夏 畸笏”

狱神庙，是封建社会设在监狱里的一种庙堂或神案，因它供奉的是“狱神”，故而得名。它是罪犯入狱后、或赴刑前，祭祀狱神的地方。《水浒传》第三十九回，宋江、戴宗临刑前，被“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吃罢，辞了神案……”

刘姥姥和凤姐在“狱神庙”相逢，只能有一种可能：刘姥姥去看望被押的“犯人”——凤姐。也就是说，贾府势败、被抄没，凤姐进了监狱。

八七版电视连续剧里，凤姐就病死在监狱中。伴随着那曲《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狱卒拖着草席裹身的凤姐，将她抛尸在白雪皑皑的荒野里。真真是惨不忍睹。

呜呼！凤姐去不了“铁槛寺”，进不了“土馒头”，连一付棺材都没得到，就连她“呕心沥血”的贾府，也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