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木头

石头记-红楼梦之六十二   

  二木头

大观园里有位小姐爱看书，不过，她看的不是四书五经这类书，因为那个年代应举考试没有女子的份，她看的是《太上感应篇》。

《太上感应篇》源于东晋葛洪的《抱朴子》，主要内容是假借太上（即老子）之名，阐述“天人感应”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劝人准守道德规范，止恶行善。它主张人们要在行事修心上狠下工夫，以求善果，从而把握和改变自己的命运。

爱看《太上感应篇》的小姐是贾迎春，荣国府的二小姐，贾赦的前妻所生（据甲戌本），长得“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小厮兴儿向尤二姐等介绍迎春：“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第六十五回）

众姊妹成立海棠诗社，宝钗给不擅诗词的迎春起了“菱洲”的雅号，李纨推举她当副社长，负责限韵。迎春却说：“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她放弃自己的权力，认为“老天”最公平正道，要让老天替自己做主！

第三十八回，大家吃螃蟹，咏《菊花诗》。题是湘云、宝钗早就拟好的，不限韵，所以也就没迎春什么事。吃完螃蟹，黛玉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掐了桂花蕊掷向水面，引游鱼浮上来争抢食物；湘云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因为本次聚会她做东；探春和李纨、惜春站在垂柳的树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批书人说，好一幅《百美图》。而迎春作为“百美”中的一员，作者用“又独”二字来加以描述，就是说不止一次了，迎春经常是这样，娴雅地享受着自己独处的安静，不是孤芳自赏，是离群索居，是与世无争。

书中还有一幅图，不知该起个什么名字？

一条恶狼，追扑一美女，那美女马上要成为狼的口中餐了。那狼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字：“中山狼”。（第五回）

春秋时期，晋国大夫赵简子在中山狩猎。狼中箭奔命，赵简子拼力追赶。狼遇到去中山求职的墨家学者东郭先生，求先生让自己到装书的口袋中躲一会，以避灾难。狼声称：救命之恩，必当重报。东郭先生秉承墨家的“兼爱”思想，不图回报，以“多歧亡羊”和“深知狼性”骗过赵简子，帮助了狼。赵简子远去。狼跳出布袋，以饥饿为名扑向东郭先生，先生绕驴力拒。彼此力疲，相持不下，先生怕日暮后群狼再至，求狼允许他问过“三老”后再行定夺。

狼逼东郭先生问老杏树，老树说狼应该吃先生。再问于老牛，老牛也说该吃。后遇一扶杖老者，东郭先生讲明原委，跪地祈求“一言而生”。老者以杖责狼“背信弃义”。狼强词夺理，反诬东郭先生欲独享其利。老者心生一计，使狼重回袋子。东郭先生犹不肯加害于狼，被老者斥之太愚。东郭先生始悟，助老者杀死恶狼，弃之于道旁。

书中的“中山狼”叫孙绍祖，大同府人。批书人说：“设云大概相同也，若必云真大同府则呆。”但是，如果你把批书人的话当真，恐怕更呆了。在此处，批书人配合作者唱双簧也未可知，因为，曹雪芹的高祖曹振彦随多尔衮入关后参与过平定大同之乱，后任大同府知府。

书中交代：孙家祖上曾是宁荣府的门生，和贾家是世交。孙绍祖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家资饶富，现袭指挥之职，在兵部候缺提升。贾赦看中孙绍祖，要招为“贵婿”。贾母不十分称意，想拦阻又恐不听。贾政深恶孙家，因孙家当年不过是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贾政劝谏过两次，贾赦不听，只得罢了。

历史上是否有对曹家忘恩负义的“孙家”不敢妄断，书中也没有贾家当年是如何救助孙家的具体描写，但孙绍祖看轻贾家、虐待迎春的事，确有事实。

第八十回，王夫人接迎春回娘家。迎春哭诉孙绍祖的恶行：“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

众人听后，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

作者以“打动乱如麻”的算盘，代表迎春的命运：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批书人说：“此迎春一生遭际，惜不得其夫何！”（第二十二回）

作者还预言，出嫁一年后，迎春的生命到了尽头。

迎春判词：“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喜冤家》曲：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

第七十三回，迎春的奶妈聚赌获罪，偷拿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当钱充赌资。丫鬟绣桔说：“她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邢夫人说迎春心活面软。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她两次，她不听也无法。况且她是妈妈，只有她说我的，没有我说她的。”当绣桔执意要将金凤之事禀明凤姐的时候，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当奶妈的儿媳妇胡搅蛮缠时，迎春又急忙说：“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绣桔急的没法，气得大哭。司棋气不忿，过来说那媳妇。迎春见劝止不住，也不理了，拿出《太上感应篇》来看。

当探春要为迎春解决此事时，迎春竟说出丫头们小题大、此事和大家不相干的话来。当平儿征求她的处理意见时，一直看《太上感应篇》的迎春却说：“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她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她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她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胆小怕事的迎春，始终在逃避责任，一直在退让。黛玉打趣她：“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出嫁之前，迎春搬出了大观园。宝玉在紫菱洲一带徘徊，触景生情，作诗一首抒发和迎春的姐弟情深：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回家后，迎春哭诉完自己的不幸，回到紫菱洲缀锦阁住了三宿，就被孙家的人接走了。一个懦弱的、一心向善的侯门小姐，就此走上了不归路。

常言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迎春被孙绍祖作践致死，跟她懦弱的性格有关，更是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让女人把握不了、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薄薄的一本《太上感应篇》，不过一本说教的书而已，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