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之别

小石头之四十九                                               

  云泥之别

  《石头记》第三回，黛玉初入贾府，去见二舅贾政之前，见到了一个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还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这就是荣国府的正房。“荣禧堂”三个字，是皇帝在日理万机之中，给荣国府祖先的墨宝。那副楹联昭示着贾府的荣耀和显赫地位：座上人的言谈，文雅高尚；堂前人的服装，绚丽多彩。

   据专家考证，“荣禧堂”源于康熙赐给曹家的“萱瑞堂”。

   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康熙皇帝第三次南巡，来到金陵，驻跸江宁织造署。时任江宁织造署郎中曹寅，带母亲孙氏叩见皇帝。孙氏时年六十八岁，诰封一品太夫人。康熙一见，非常高兴，对众人说：“此吾家老人也。”随后亲赐“萱瑞堂”三字。

   萱，是一种草本植物，传说可以使人忘忧。古代以“萱”代表母亲或母亲的居室，称母亲的居室为“萱堂”，称母亲的生日为“萱辰”。萱草是我国最早的母亲花。古时，远行的儿子，行前会在母亲的卧室前种满萱草，祈愿妈妈看到开放的萱草花，减轻对游子的思念，忘却思念带来的烦扰。唐代诗人孟郊有首《游子诗》吟到萱草：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

    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

   瑞，吉祥为瑞。称百岁老人为百岁人瑞，受人敬重。

   康熙为什么给孙氏题“萱瑞堂”三个字呢？原来，康熙两岁时离开生母，十岁时丧母，是孙氏等“保姆”将她带大。康熙和孙氏没有母子之名，却有母子之实。为体现“孝道”，不忘母恩，康熙帝书写“萱瑞堂”三字，祝孙氏吉祥如意，健康长寿。

   康熙以万乘之尊，如此对待一位“仆人”，确实难能可贵。孙氏得到皇帝的赞誉，倍加尊贵。曹家有了这块御赐金匾，更显荣耀。《石头记》中，也有象孙氏这样人。她们用自己的乳汁哺育过小主人、陪伴着小主人成长，教过他或她做人的道理、处世的规矩。

   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就是一位。有一次，宝玉去看望宝钗，得到薛姨妈的盛情款待。宝玉要酒喝，李嬷嬷怕老太太和王夫人说她不尽管教之则，又怕宝玉酒后耍小性，就当着宝钗、黛玉的面，两次三番地阻拦宝玉吃酒。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岂肯就此罢休。李嬷嬷便以“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来吓唬他。宝玉很扫兴，在宝钗、黛玉的面前，也很没面子。酒后，宝玉回到住处，踉跄着和贾母抱怨李嬷嬷：“她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她作什么！没有她只怕我还多活两日。”（第八回）接着，宝玉喝丫鬟茜雪捧来的茶，感觉不对，问起早起沏的“枫露茶”。茜雪告诉他，原是留着的，后来被李奶奶喝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她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她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这浑小子，仗着奶奶的疼爱，借着酒劲，说着忘恩负义的浑话。

   不过，这李嬷嬷也是招人厌。这不，正月里，已退休的她老人家，拄着拐，看宝玉来了。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耍，对李嬷嬷爱搭不理。李嬷嬷叨叨咕咕，说丫鬟们没个样，屋里肮脏，不成体统。见桌上有一碗糖蒸酥酪，拿匙就吃。一个丫鬟急忙阻止，说是给袭人留着的。听到这话，李嬷嬷又气又愧，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 （第十九回）李嬷嬷发着牢骚，堵气将酥酪吃光，并告诉丫鬟们：上次因枫露茶撵茜雪的事，她已经知道了。由此推测，上次宝玉酒后摔茶杯，欲撵李嬷嬷，惹恼了贾母，把责任推到茜雪身上，将茜雪撵出了贾府。

   第二天，李嬷嬷又来了。袭人因病躺着蒙头发汗。李嬷嬷一看来了气，骂袭人不识抬举，“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第二十回）宝玉过来见袭人被骂哭，听从宝钗“让她一步”的话，极力为袭人辩解。李嬷嬷更来劲了：“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

   批书人指出：特为乳母传照，暗伏后文倚势奶娘线脉。

   第七十三回，迎春的乳母欺负迎春懦弱，将迎春的首饰拿出做赌资，带头聚众赌博事发。贾母说：“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她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贾母怕她们趁便“藏贼引奸引盗”，将带头的几个打了一顿，撵了出去。赌博没有李嬷嬷的事，虽然她有时倚老卖老，但对宝玉也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

   第五十七回，黛玉的丫鬟紫鹃和宝玉开玩笑说黛玉要回苏州老家去。宝玉急痛迷心，神情立即大变。李嬷嬷过来看了半日，问他话不回答，掐人中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的袭人忙拉他问怎么样。李嬷嬷捶床倒枕地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

   看来，李嬷嬷在宝玉身上得不到什么荣耀和体面，因为宝玉有那么多体贴女儿的事业要做，没时间理会年迈的乳母。在他的心中，李嬷嬷是“鱼眼睛”。在贾母的心中，乳母就是“奶子”。八十回后，贾府势败，家散人亡，恐怕更没有人去关心她们的命运。

   《公羊传·隐公元年》中说：“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康熙和孙氏之间，有着特殊的“母子”关系，“母以子贵”。宝玉和李嬷嬷之间，也是特殊的“母子”关系。子，“行为偏癖性乖张”，母何以贵？母，“无事生非”，不自尊、不自爱，何以贵？

   同是嬷嬷，差别之大，有如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