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鸳鸯

石头记-红楼梦之四十四

     金鸳鸯

鸳鸯鸟成双配对，相亲相爱，悠闲自得，风姿绰约。

李白有诗曰：“七十紫鸳鸯，双双戏亭幽。”

杜甫有诗曰：“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在人们心目中，鸳鸯是永恒爱情的象征，白头偕老的表率。唐代诗人卢照邻有一句赞美爱情的诗：“愿做鸳鸯不羡仙^「1」”。

《石头记》第三十六回，宝玉午睡，袭人坐在床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

用拂尘轰小咬。宝钗来了，一眼看见袭人给宝玉绣的五色鸳鸯兜肚，脱口称赞：“嗳哟，好鲜亮活计……”宝钗在赞美袭人的女红，难道不是在羡慕相守的鸳鸯吗？接下来，宝钗趁袭人外出方便，不由的拿起针来，绣将起来。

小姐也罢、丫鬟也罢，谁不希望有个称心的伴侣。但是，贾母的大丫鬟金鸳鸯，却不敢有这种企盼，因为她属于贾府，属于贾母，不属于金家，更不属于她自己。鸳鸯的全家都是贾府的奴才，父母在南京替贾家看房子，哥哥嫂子在贾府当差，她凭自己的能力成为贾母须臾不离的贴心人。

宝钗评说鸳鸯、平儿、袭人几个人：“……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第三十九回）

李纨说：“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鸳鸯凭借这些“好处”受到贾府上下的敬重，就连贾琏和凤姐见到鸳鸯也得一口一个鸳鸯姐姐地叫着。这，招来一个人的注意。

大老爷贾赦不听老妈“保养身体，好好做官”的劝戒，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人家“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却打起鸳鸯的主意，想“老牛吃嫩草”。

邢夫人不敢违拗大老爷，而且愚蠢地认为：当着官、胡子苍白的大儿子，向自己的老妈讨一个丫鬟为妾，老太太怎好驳回。她不听凤姐的解劝，执意“拿草棍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她直接找到鸳鸯，亮出只有鸳鸯才符合的选妾标准：家生女儿、模样好、性子好、温柔、行事作人可靠。她还告诉鸳鸯：“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第四十六回）

鸳鸯低着头，任凭邢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天花乱坠地说，就是一言不发。不是不发话，看对谁。邢夫人悻悻地走后，鸳鸯见到好姐妹平儿、袭人，掏出了心里话：“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袭人、平儿怕贾母死后大老爷“牛不吃水强按头”。鸳鸯则表示：“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可见，铁了心的人都有坚定的意志。

邢夫人无奈，让鸳鸯的嫂子去做说客。鸳鸯的嫂子反被鸳鸯一顿抢白，挨了骂。贾赦又搬出鸳鸯的哥哥，自然也是徒劳无益。贾赦大怒，放出狠话：其一，鸳鸯如果看上了宝玉，或者贾琏等少爷，要趁早死心，“我要她不来，此后谁还敢收？”其二，如果想仗着老太太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否则，趁早回心转意。

大老爷说鸳鸯可能看上宝玉或贾琏的话，是从一句玩笑而来。当时，贾母等在大观园赏桂花、吃螃蟹，凤姐儿当着大家的面和鸳鸯开玩笑：“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玩笑话传到贾赦那里，他可能当真，甚至联想到宝玉身上也未可知。

一看老爷如此厚颜无耻，鸳鸯便袖着剪刀来见贾母，表明自己的心志：无论谁，横竖不嫁。老太太若逼，就一死了之。如果有造化，就死在老太太之前；若没造化，老太太死后，或寻死、或出家。鸳鸯边哭边诅咒发誓，并拿出剪刀铰下半绺头发来。

贾母气得浑身乱战：“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鸳鸯执意不从，贾母坚决不给。贾赦俩口讨了没趣，很是尴尬，心生怨恨。

在高续本《红楼梦》中，贾母死后，“鸳鸯女殉主登太虚”，上吊自杀。贾政吩咐不做丫头论，宝玉磕头，宝钗祭拜，似乎合了许多人的意，也应了鸳鸯自己“寻死”的誓言。但这种浓烈的“殉主尽忠”描述，不符合前八十回故事发展的伏线，恐怕不是作者的原意。

第七十二回，因贾母过生日花费过多，府里的财政吃紧，贾琏想了个向鸳鸯借当的主意，他求鸳鸯：“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搬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鸳鸯自然是回禀过贾母，帮了贾琏的忙。不想此事被邢夫人知道了，敲贾琏的竹杠。凤姐担心：“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她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她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第七十四回）

由此推测，八十回后，因贾琏借当，鸳鸯落了不是；有小人造谣，说鸳鸯和贾琏有染，使她背上卖俏行奸的恶名。贾母死后，鸳鸯失去了保护伞。贾赦要服丧，不能强娶鸳鸯为妾，只能以污蔑、陷害鸳鸯为能事。那时，贾赦拥有荣国府的最高权威，鸳鸯攥在人家的手心里，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有两句老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作的紧，死得快”。贾赦的恶行丑态加速了贾府的败亡，贾府被抄家，贾赦进了监狱。《好了歌注》中有一句话就是明证：“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批书人指出这扛枷锁的就是“贾赦、雨村一干人”。不仅如此，连贾赦的死期，也无意间被他老妈说中：二年后的中秋节。

当时，贾府中秋赏月，贾赦先行撤席时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腿。贾母让邢夫人回去照看，让贾珍媳妇尤氏也回家团圆。尤氏说，公公孝期未满，要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贾母说：“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

贾敬刚死，贾母无意中说了个二年。批书人则透漏：“不是算贾敬，却是算赦死期也。”（第七十六回）

贾赦一死，鸳鸯躲过死劫。这个成全过司琪和潘又安、有着金子般心灵的“金鸳鸯”，却没有“鸳鸯”一样的命，落得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或许才是作者“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的本意吧。

金鸳鸯，多么美好的名字，可悲，可叹！

注释：

「1」愿作鸳鸯不羡仙：源自唐·卢照邻《长安古意》。精选部分诗句如下：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