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贤各论

石头记-红楼梦之四十三                                

      奸贤各论

《石头记》中有这样一个画面：一簇鲜花，一床破席。有这样几句判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叹优伶有福， 谁知公子无缘。”根据谐音寓意，大家已知道，这是作者写给袭人的画和判词。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是美丽与丑陋的不协调。一簇鲜花，一床破席放在一起的画面好看吗？花袭人有个好姓，名字是宝玉取自陆游的诗：“花气袭人知骤暖^「1」”。作者将“骤”改为“昼”，恐怕是故意为之，因为前者是“突然”之意，后者是“白天”之意。温暖的阳光总会给人以“温柔和顺，似桂如兰”的感觉吧。这种感觉在第七十七回之前是那么温馨与惬意。

小时候，袭人家里穷，实在过不下去了，将她卖给了贾府，跟着贾母。老太太怕宝玉身边没有竭力尽忠之人，因见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一个心眼——跟谁效忠谁，把她给了宝玉，成为宝玉的贴身丫鬟。贴身的后果自然是“失身”。长大后的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明白了人事，“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俩个人你强我愿，偷试了一番，自此一个另眼相待，一个更为尽心。

袭人的尽心可谓无微不至，虽然只大两岁，是姐姐，但有时更象母亲。这不，宝玉找了个伴读生秦钟，下定决心要去上学。袭人将书包、衣物等收拾的妥妥当当，将他打扮的立立正正，千叮咛万嘱咐：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第九回）你看，袭人像不像送孩子上学的妈妈？

宝玉满口应承，到了学堂，学是学了，闹也闹了，而且闹得砚飞水洒，板扬鞭舞，主怒奴怨。袭人很苦闷，她感受得到宝玉的体贴、关心和照顾，可搞不明白宝玉的行为举止：贤愚难分；善恶不明；是混账无赖，还是聪明才俊?是好色好淫，还是情痴情种?这小子就是不听规劝。怎么办？

正好，正月里回娘家，袭人妈妈有意将她赎回。袭人遂以假辞职为由劝宝玉：不许把死呀活呀挂在嘴边；不许批驳诮谤上进的读书人，不许编排圣人之书，作出喜欢读书的样子，免得惹老爷生气；不许毁僧谤道；不许调脂弄粉，吃人嘴上的胭脂，改掉爱红的毛病。“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袭人发了誓。

宝玉如何舍得袭人离开，一古脑的都答应了，可没几天又抛在脑后了，行为举止愈发“似傻如狂”。袭人撒娇装嗔地劝阻也不管用。还好，老爷的大棒发威了。袭人虽然心痛宝玉，却等来向王夫人进言的机会。（第三十四回）

袭人首先表明自己的态度：老爷打得对，再不打还不知做出什么事，承认自己劝不住，进而提出建议：变个法将宝玉搬出大观园。理由有两个：一是，宝玉大了，姑娘们也大了。宝钗、黛玉虽是两姨姊妹，一处住着不方便。“没事常思有事”，“君子防不然”，出点差错，要影响宝玉一生的声名和品行。二是，怕太太难见老爷。最后表明心迹：自己日夜悬心，想到了不说有罪，又不好与人言，惟有灯知道。

袭人一番话，尽情尽理，即合了王夫人心意，又捅到王夫人溺爱不明的痛处。王夫人哭了，直呼“我的儿”，感念袭人的知情达理、心胸阔达、细致周全，声言把宝玉交给她，并承诺不会亏待她。王夫人将袭人从大丫头级提高到姨娘级，考虑到宝玉还小，老爷反对，也怕袭人再难劝谏宝玉，所以先不“开脸^「2」”，只涨工资。（第三十六回）

袭人有了准姨娘的称号，工作起来更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可还有一个她无法左右的大问题一直困扰着她，就是谁会成为宝玉的太太，也就是谁将成为宝二奶奶的问题。这对袭人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她今后的生活和命运。

现在，宝玉痴迷黛玉，竟然把袭人当成黛玉表白心机：为了你，我也弄了一身的病，“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第三十二回）袭人当时吓得魄消魂散，直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她怕宝玉和黛玉做出“不才之事”。自己早晚是宝玉的人，和宝玉偷欢不算丑事，但宝玉和黛玉也做出类似的事，那可不得了。为了宝玉的名声，袭人抓住宝玉挨打的机会，才有了向王夫人进言的话。袭人怕宝玉一旦娶了黛玉，以黛玉的脾气秉性，自己难以服侍，而自己已经失身于宝玉，多少又有些后悔。

袭人敬服宝钗，更希望宝钗成为宝二奶奶。希望变成为了现实，据批书人透漏，八十回后宝钗嫁给了宝玉。可袭人万万料不到，自己却嫁给了蒋玉菡。在那个年代，才貌俱佳的蒋玉菡貌似有房有地，可他是优伶、是被人玩弄的戏子，社会地位极其低下。袭人嫁给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倡优”，自己也会被人视为“破席”。

那么，发誓“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的袭人，为什么嫁给了别人？是不是宝玉怀疑晴雯的死和袭人有关，把袭人撵走了？是不是贾府势败，宝玉“不得以”、“无可奈何”把袭人嫁了出去？或者是袭人为了宝玉“自我牺牲”、“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宝玉？现在，咱们只能根据前八十回，分析晴雯的死和袭人有没有关系，其它的无从谈起。其实，不止宝玉一个人怀疑袭人。清朝学者涂瀛说：“奸而有人情者难辨”，他认为袭人就是这样的人。

从清朝到今，无数的读者、评者都认为袭人阴险伪善，是她情愿失身以便成为事实上的姨娘；是她假情假意的规谏宝玉，并严防宝玉亲近其他的小姐、丫鬟；是她“贼喊捉贼”，向王夫人进言，以博得王夫人的好感；是她向王夫人告密，导致晴雯等丫鬟被撵。尤其是高续本《红楼梦》末回，那两句用来讽刺袭人的诗：“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对人们如何评价袭人，影响太深了。

息夫人是春秋时息侯的夫人，貌美如桃花。楚文王灭掉息国，息夫人被掠，为文王生了两个儿子，其一成为后来的楚成王。息夫人到了楚国，和文王三年不说一句话，后来，借文王出游的机会，跑去见守城门的丈夫，双双自杀而亡。清代诗人邓汉仪同情息夫人，感叹自古以来，贪生怕死者多，为守节而死的不容易，作了一首诗《题息夫人庙》。诗曰：

楚宫慵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按高续本的意思，袭人嫁蒋玉涵时的复杂心理是：求死难舍、欲罢不能、无可奈何，人家息夫人能够殉情而死，你袭人为什么不从一而终？太令人惋惜了。难道让一个连妾都没有“转正”的丫鬟，为“怡红院浊玉”殉情才符合封建礼法吗？即便是妾、是太太，就需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这等想法，是不是太虚伪，太残忍了！

话又说回来，怀疑晴雯的死和袭人有关，是因为王夫人在撵逐晴雯前后的一些话，让人觉得袭人是怡红院的“内鬼”。

抄捡大观园之前，王夫人召见晴雯，对她说：“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第七十四回）

抄捡时，王夫人对晴雯等丫头说：“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她撵逐晴雯等的理由多是丫鬟们平时的一些小事、玩笑话，如四儿（蕙香）和宝玉同日生日，她说过，同日生日的就是夫妻。（第七十七回）

送走王夫人，宝玉心想：“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他问袭人：“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袭人曾经向王夫人进言，又被提为准姨娘，是利益获得者，她确实不好回答。而作者的高明正在这里，他把生活的细微之处和复杂之处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让读者自己去分析、去判断。

当初，王夫人召见晴雯，一通雷烟火炮过后，问晴雯：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看情形不对，料定招人算计，便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只在外间屋里值夜。宝玉的饮食起坐，有袭人、麝月、秋纹等人照看。

实际情况却是，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她，便自尊自重，凡背人处，或晚间，总不与宝玉亲近。况且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痰中带血，所以夜间也不与宝玉在一起。“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她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她睡。”（第七十七回）王夫人自称晴雯干的事她都知道，晴雯陪睡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不知道？是袭人忘了汇报吗？

还有，王夫人自己跟贾母说，她早就开始注意晴雯了：“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为宝玉选妾的事）。先只取中了她，我便留心。” （第七十八回）既然早已留心，为什么在抄捡大观园前，她不确定晴雯是谁？王夫人又在说谎吗？

所以说，在袭人有没有告密这件事上，不好下结论。虽然怀疑袭人者大有人在，但都拿不出真凭实据。如果按现在“疑罪从无”的说法，袭人在晴雯之死这件事上无罪。

作者最有对书中人物做出评价的权力。除第五回袭人的判词外，作者在第二十一回写了这样的回目：《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作者给袭人的定论是：“贤袭人”，批书人紧接着明确指出：“当的起。”

八十回后，袭人离开宝玉时，让宝玉“好歹留着麝月”（第二十回侧批），使麝月如自己未去一样照顾宝玉。在宝玉、宝钗困难的时候，蒋玉菡和袭人始终“供奉”着他俩（第二十八回，回后批），所谓：“花袭人有始有终”（第二十回眉批）。

这样看来，“贤袭人”的称号，又名副其实。

老话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蔡元培先生的话最精辟：“多岐为贵，不取苟同。”

注释：

「1」花气袭人知骤暖：源自宋·陆游《村居书喜》。诗曰：

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2」开脸：亦称开面，中国传统婚俗之一。指婚礼前为新娘修饰梳妆脸面。

女子一生只开脸一次，表示已婚。多由公婆、丈夫、子女俱全的所谓全福妇女进行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