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手招祸

石头记-红楼梦之四十二                                              

      巧手招祸

贾府的奴才来源主要有两个方面：家生的奴才（书中称家生子）和买来的奴才。

赖嬷嬷是荣国府的老家奴，儿子赖大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家依仗贾家，已经拥有豪宅和奴仆，孙子辈的赖尚荣甚至不再是奴隶，不但念书，还在贾家的帮助下捐了官。贾府对老家奴很尊敬，“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第四十三回）。赖嬷嬷常到贾府和贾母唠嗑、打牌，因见贾母喜欢自己买来的小丫鬟晴雯，便将她当做玩物给了贾母。那一年，晴雯才十岁。

贾母见晴雯生得伶俐标致，言谈、针线都好，又把她给了宝玉。贾母想的很远，她认为和别的丫头比起来，晴雯将来可以供宝玉使唤。这里的使唤，是指晴雯将来可以做宝玉的妾。但是，不到六年，晴雯被王夫人撵出贾府，死了。

晴雯死后，宝玉肝肠寸断。他“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写下《芙蓉女儿诔》，追忆美丽的芙蓉花。

一次，宝玉在宝姐姐那儿喝酒回来，晴雯迎着他就说：“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第八回） 看见桌子上的笔墨，宝玉想起早起写了三个字，曾吩咐丫头们贴在门斗上。晴雯说：我生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了，这会子还冻得手僵冷的呢。宝玉便捂着晴雯的手，一起仰首看那门斗上新贴的三个大字：绛芸轩。

有一年端午节前，宝玉因得罪宝钗、挑逗金钏、踢了袭人很是郁闷。正在他长吁短叹之时，晴雯不小心跌折了扇子，宝玉说了她几句，晴雯反说他火气大，给人脸子瞧，并放言，要嫌弃她们就打发她们出去。袭人过来帮腔，反遭晴雯抢白。晴雯还暗指她与宝玉有偷情的事，“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宝玉当时大为光火，执意要回王夫人打发晴雯出去。晴雯哭着说：“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儿。”袭人、麝月等众丫头一起跪着求情，宝玉才罢休。当时，大家都哭了。

到了晚上，宝玉在薛蟠那儿喝完酒回来，见到躺在凉榻上的晴雯，便拉她起来，又要和她一起洗澡，又要她服侍吃水果，说起中午跌扇子的事，又来了套奇谈怪论：“……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第三十一回）晴雯听了随手接过扇子撕了起来。正好麝月过来，宝玉夺过她手中的扇子也递与晴雯。晴雯接了，撕作几半，大笑不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是啊，周幽王为了让美人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连命和江山都不要了。贾府“白玉为堂金作马”，区区几把扇子在贵公子眼里，小菜一碟。

更难忘舅舅过生日那次，宝玉穿着奶奶新给的“雀金裘”去了，不小心烧了个洞，而第二天是正日子，奶奶、妈妈不知烧了衣服的事，还让穿着去。怎奈，家里家外，没人能补，宝玉非常着急。此时，晴雯因为前两日着凉，正患感冒，见宝玉急得了不得，便扎挣着亲自上阵，用她那灵巧的小手，采用界线法补上了。刚开始，晴雯就头重身轻，金星乱迸，不得已只能狠命咬牙捱着；继而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完时已力尽神危。看着病情加重的晴雯，宝玉心痛不已。

和晴雯的最后一面，宝玉已不忍回忆。

晴雯进贾府时，不记得家乡父母，却知有个姑舅哥哥，便求赖家买去做工。赖家见晴雯不忘旧，不但买了她姑舅哥哥，还给她姑舅哥哥娶了媳妇。谁知她姑舅哥哥只知道吃酒，其它一概不管不顾。她嫂子便恣情纵欲、遍揽英雄。要问她嫂子是谁？就是那个和琏二爷上过床的多姑娘。

因“绣春囊”事件，王夫人派人抄捡大观园，继而以晴雯为首的一些丫鬟被撵出贾府。晴雯无处可去，只好住在姑舅哥哥家，正如宝玉所说：“她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被撵的当天晚上，宝玉去看晴雯。晴雯惊喜交加，哽咽着说自己没几天活头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第七十七回）宝玉可惜晴雯两个二寸长的指甲，晴雯就用剪刀齐根铰下，连同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都交给宝玉：“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二人就此永别。

宝玉曾经哭着和袭人说：“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

对呀，晴雯是贾母派给宝玉的，王夫人怎么没和贾母商量就把她

撵走呢？看看王夫人事后对贾母的解释：晴雯那丫头大了，一年之间病不离身，而且比别人份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大夫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她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她进来，就赏她家配人去罢。（第七十八回）

王夫人还在撒谎。常年有病的是林黛玉，不是晴雯。晴雯被撵时确实病的很重，已经多日水米未进，那是因为心高气傲的她在病中受了王夫人的训斥，心里窝火。当时，“绣春囊”事件令王夫人很恼火，她和凤姐及管家婆子们商量要暗中查访。偏偏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来了，因园中的丫鬟们平时不趋奉她，她心生嫉恨，便说起丫鬟们的坏话，使王夫人想起“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的晴雯。

王夫人认为，“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她把 “钗亸（duǒ）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的晴雯叫到跟前说：“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第七十四回） 。临了，王夫人喝道：“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书中交代，王夫人一生最嫌“趫（qiáo）妆艳饰，语薄言轻”之人，她以“绣春囊”事件为借口，“杀鸡给猴看”，明着是撵晴雯，实际暗含着她对贾母有意成全宝玉、黛玉婚姻大事的不满，晴雯只是替罪羊而已。

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王夫人看不上晴雯，那些丫鬟、婆子、媳妇们也对她充满嫉妒、不满和怨恨。因为，晴雯平时仗着贾母的喜欢，宝玉的宠爱，“横针不拈，竖线不动”（袭人语），对丫头婆子们吆五喝六、非打即骂。

怡红院的丫头小红，口齿伶俐，时时想在宝玉的面前表现表现，以便“攀上高枝”，却受制于大丫头们的排挤、打压而不得遂愿。而晴雯等却不知，小红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批书人说：“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第四十二回）

第五十二回，晴雯病中获知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气愤填膺。“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她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

一丈青是一种兼带挖耳功能的细长簪子，一头较粗，一头尖细，扎得坠儿鬼哭狼嚎。晴雯打完骂完，假借宝玉的话——坠儿懒、不听话，要把撵坠儿撵了出去。坠儿妈嗐声叹气，口不敢言，领着坠儿抱恨而去。

抄捡大观园前，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说晴雯：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第七十四回）

抄捡时，晴雯没给凤姐和王善保家的等人面子。“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

撵逐晴雯时，“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第七十七回）

晴雯被撵后，园中的婆子们幸灾乐祸：“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

可见，晴雯被撵是王夫人和贾母在宝玉婚姻问题上意见不一的体现；是以邢夫人为首的大房和以王夫人为首的二房充满矛盾的体现；是丫鬟们和一些婆子、媳妇之间互相诟病的体现。晴雯本身有各式各样的毛病，但确实没有滔天大罪。

批书人说：“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有作者在第五回给晴雯下了谶语为证：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对那些造谣诽谤之人恨之入骨，他在《芙蓉女儿诔》中写到：“箝诐（bì）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难道用钳子夹住刁奴的嘴巴，就可以不让我追究吗？就算剖开悍妇的心，也难以消除我的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