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牌 坊

石头记-红楼梦之四十                                          

       活 牌 坊

在重庆市璧山县青镇石安村，有一座清朝道光二十五年建立的牌坊。牌坊的主人何氏，年轻时守寡，满百岁时，儿孙辈建此贞节牌坊。每逢初一、十五，当地村民就要带上香烛前来跪拜，讨个吉利。牌坊的正面有“升平人瑞”四个大字，背面刻有“贞寿之门”四个大字。县文管所的评价是：“造型庄严华丽，石刻技艺高超，堪称艺术精品。”

牌坊，是一种形状似门的高大建筑，一般是帝王为表彰臣子的功绩所建。贞节牌坊，是特指为了表彰女性对自己的丈夫坚贞不渝，恪守贞节而建立的牌坊。其实，每一处贞节牌坊下，不是埋葬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至少也埋葬了一个女子数十年的青春。《石头记》中有一位女性，似乎有立贞洁牌坊的资格，不过她还活着。

她就是李纨。纨，是指细致洁白的薄绸。作者把这个名字给了她，也就给她的生活定了基调：没有艳丽色彩，只有素色。李氏婚后不久，丈夫贾珠就去世了，幸存一子，名叫贾蘭,“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这“槁木死灰”式的生活是谁造成的？

首先，是社会造成的。

当时的社会，鼓吹封建的“从一而终”贞节观，所谓一女不侍二夫，夫死不得再嫁。当然，更不能红杏出墙，甚至不能出门，以避免和其他男人的任何接触。

其次，是家庭造成的。

李氏出身金陵名宦之家，族中男女都诵诗读书，她父亲李守中却秉承“女子无才便有德”的信条，只将《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给她看，向她灌输“三从四德”、“贤妻良母”、“贞节烈妇”等思想。

贾家的规矩也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很明显，就是让“寡妇奶奶们”少和外界接触，不给她们见到男人的机会。大观园建好后，李氏住进了稻香村，见到族中男子的机会都少了，更别说外人了。可也是，那贾珍、贾琏之流还是少见为妙，他们是专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

不仅如此，荣国府还在经济上给予政策倾斜，帮助李氏“守节”。凤姐给李纨算过经济账：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第四十五回）

可见，李纨只有经济收入，没有消费支出，未来的生活有保障。这样，她才会死心塌地守着儿子生活，不起歪心邪意。

再次，是自己造成的。

李纨不施脂粉，不着艳服，甘心守寡。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掣花签。李纨“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1」。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

难道，李氏年纪轻轻，就这样平平淡淡、死气沉沉地过下去不成？

书中说，李氏“尚德不尚才”，性情沉稳从容，处事平和老练。贾母、王夫人等喜欢她贤惠，孝顺。公子、小姐们喜欢她随和，有担当。下人们喜欢她厚道，多恩无罚，叫她‘大菩萨’。

不过，事事都在变。下面，咱们通过花与李纨的三次交集，来看她情感的微妙变化。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薛姨妈交代周瑞家的给小姐们送宫花，没有李纨的份。周瑞家的路过李纨的窗下，她正歪在炕上打盹。同一时刻，凤姐、贾琏小夫妻却在享受闺房之乐。可以想象，李纨是如何度过那一个个难挨的日日夜夜的。王夫人、薛姨妈认为，花与李纨无缘。

第四十回，贾母要陪刘姥姥逛大观园。贾母刚进园，李纨就将才掐的各色菊花递上去。贾母插了一朵大红的，刘姥姥则被凤姐横三竖四插了一头。李纨看到，她准备的鲜花，给大家带来了无限的欢乐。

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众姐妹争先恐后，妙语连珠，宝玉又落了第。李社长说：“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宝玉起身刚走，李纨就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时值寒冬，李纨的爱花之心却像稻香村那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

李纨这种与花无缘、以花助人到占有欣赏的变化从何而来？

应该感谢大观园，是它给公子、小姐们开辟了生活新天地，提供了释放青春活力的舞台。李纨被感染、被触动的同时，也撩拨起她对美的渴望。

进园不久，李纨就产生了创办诗社的想法，但因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只好搁置。后来，探春提出此议，李纨立即积极响应。李纨笑着说：“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李纨还提议，第一社就咏“白海棠”，因为她看见有人给宝玉送去了两盆白海棠花，凭她对白色的理解，那花自应有别样的风韵。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

转眼到了冬天，一场大雪，激起李纨邀请大家拥炉作诗的雅兴。面对皑皑白雪，李纨想起那傲然绽放的红梅花。但是，花到了李纨手里，离开树干，只能是早早地叶落枝枯。

第五回，李纨的画：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

李纨的判词：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生完孩子贾蘭，丈夫贾珠去世，李纨如桃李花结完果实一样开始凋谢。虽然孩子后来一度成为“一盆茂兰”，人们不管她是冰清还是水洁，李纨白作了人们谈笑的材料。

为什么呢？来看李纨的曲子《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曲子的大概意思是：丈夫的恩情如镜中花，自己的封诰、孩子的功名更是那睡中梦。一切荣光转瞬即逝，都因生命变化无常。贾蘭命丧，一切都成空。

根据书中的线索和批语，贾府大厦顷颓，李纨和贾蘭先是过了一段困苦的日子。后来，贾蘭在母亲的督导下，一心向学，考取了功名，“戴簪缨”、“悬金印”，获得挂印出征的机会。

第二十六回，宝玉在大观园里闲逛，忽然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了过来，宝玉正在发愣，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面前，就站住了，跟宝玉打招呼。宝玉责备他淘气，问好好的小鹿，你射它干什么？贾兰说：“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战场上，贾蘭战功赫赫。在家里，李纨“带珠冠，披凤袄”，荣耀辉煌。哪知，“昏惨惨黄泉路近”，贾蘭不知因何死了，留下李纨独享虚荣。

注释：

「1」竹篱茅舍自甘心：出自宋·王淇《梅》：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