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洁不空

石头记-红楼梦之三十九                                            

不洁不空

有人很苦恼，总在琢磨，什么是生活？

简单地说，七个字：柴米油盐酱醋茶。解决好这些生活的基本问题，你就能品出生活的滋味。以吃茶为例。客人来了，一杯热茶，是代客之道。谈点生意，茶楼一坐，经济之道。酒后一杯浓茶，解酒。饭后一杯茶如何喝，也有说道。

在苏州老家时，黛玉的爸爸告诉她，饭后待食物咽尽，过一段时间方可喝茶，才养脾胃。初次到贾府，刚吃完饭，丫鬟递上茶来，黛玉接过来没有直接饮，她心里犯嘀咕：这和爸爸讲的不一样呀。略一迟疑，有人拿来漱盂，黛玉明白了，这杯茶是漱口的，差一点让人见笑。洗过手，第二杯茶上来，这才是喝的。黛玉机够灵吧。但是，黛玉的这点小聪明，和一个人的茶艺比起来差得太多。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她游览大观园。中午，酒足饭饱之后，贾母和刘姥姥到了栊翠庵。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贾妃省亲时盖的尼姑庵，请的是代发修行的妙玉师傅，苏州人，十八岁，极通文墨。贾母进来就说：刚才吃过酒肉，你这里供着菩萨，得罪了。有好茶拿来，我们喝一杯就走。妙玉急忙煮了茶，亲自捧给贾母。请注意，她用的茶盘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茶钟是：“成窑五彩小盖钟”。贾母讲究，没接茶，先说：我不吃六（lù）安茶。六安茶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产自安徽六安大别山区，我国十大名茶之一，入口略苦，回甘生津。老太太一大把年纪，不想吃一点点苦。妙玉笑着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老君眉，亦称仙茶，产自福建武夷山，汤色深而亮，香馥味浓，能消食。妙玉乖巧，懂得老人家的心里，刚吃过饭要消食，也想成仙。贾母接过茶，又问：什么水？妙玉笑说：“是旧年蠲（jūan）的雨水。”就是把去年的雨水用瓷罐储存起来，有的还需要埋在地下。贾母吃了半盏，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刘姥姥不是品茶，是在解渴。

妙玉也很有意思，递完茶，就不管了，把贾母和刘姥姥撂在一边，带宝钗、黛玉到了耳房内，另煮了一壶体己茶。体己就是亲近的意思。妙玉和宝钗、黛玉可以亲近，和宝玉怎好亲近。宝玉不管那些，你不带我，我自己跟了去。这回的茶具更特别，宝钗用的是“分瓜瓟斝”（bān páo jiǎ），有人说那是在葫芦生长过程中，人工干预形成的器皿；黛玉用的是“杏犀?”（qiáo），颜色如杏，犀牛角制成的杯子。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给了宝玉。什么意思？宝玉也没往深了想，只是感到不公。在菩萨面前应该“世法平等”，她们俩个用古玩珍器，为什么给我个俗器呀？把妙玉用的绿玉斗说成俗器，她能高兴吗？妙玉发话了：“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是啊，别人都是俗人，用的当然是俗器。你清高，超凡脱俗，用的东西自然不是俗器。妙玉也在想：好啊，那个不是俗吗，给你这个。她拿出来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想象不出什么形状，是个竹子雕刻成的、大个头的器物。妙玉笑着说：听说过吗？一杯为品，两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你即便吃的了，也没得茶让你糟蹋。几个人都笑了。

笑归笑，咱得把事说清楚。我，一个出家人，靓丽女尼；你，贵介公子，专好和女孩套近乎，咱们要划清界限。妙玉一本正经地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了：“我知道，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二人便是了。”说句玩话，宝玉自己来，妙玉能开门吗？你别说，宝玉独自真去过栊翠庵，一次是乞红梅，一次是送回帖。

第五十回，众姊妹在大观园芦雪广争联赋诗，宝玉又垫了底，社长李纨罚他去栊翠庵要红梅花，插花瓶。本来李纨想派个丫鬟跟着，黛玉说那样反要不来。宝玉喝了口酒，踏雪去了。唉，真要来了，但宝玉进没进栊翠庵的大门，不知道，他自己说是费了好大的精神。

第二次是宝玉过生日那回，大家闹了大半夜。宝玉一觉醒来，见有个拜帖：“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妙玉祝贺自己生日，礼而不往非礼也，得回个帖子。她以“槛外人”自居，我用个什么别号呢？宝玉犯难了，去问宝钗吧，又得挨批，得了，还是找黛玉吧。还没见着黛玉，却碰着去看妙玉的邢岫烟。宝玉说：怪了？妙玉“她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目。”你和她怎么熟识的？邢岫烟说：我和她在苏州玄墓蟠香寺做了十年邻居，贫贱之交。我的字多半是她教的，半师的缘分。听说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宝玉说：正好，你看这别号怎么办？便把拜帖给邢岫烟看。邢岫烟一看笑了：妙玉如此放诞诡僻，真如俗话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啦，成个什么道理。难怪她常说：“古人只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两句好诗。”如今她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你如今只写‘槛内人’，便合了她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哎吆了一声，笑着说：“怪道我们家庙叫‘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遂写好回帖，从门缝塞进了栊翠庵。”

话还得说回来。妙玉贬损了一番宝玉，该轮到黛玉了。前面说黛玉鬼精灵，第一次到贾府喝茶就看出了门道。这回她又看出来了，但她不敢确定，便问妙玉：“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一声说：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苏州时，收的梅花上的雪。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哎，黛玉小姐在妙玉眼里也成了俗人，她可是仙子啊！宝玉的红颜知己。贾母也不好使了，她没能喝出那水不对劲。妙玉竟然将不能喝的水给贾母喝了，什么意思？老太太这不更俗了吗？

黛玉看明白了，你妙玉说我俗气，我还看不上你这怪僻呢，拉着宝钗要走。别忙，刘姥姥刚才用过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妙玉嫌脏不要了。宝玉便和妙玉说，你既然不要了，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妨送给那贫婆子，或许能换几个钱过日子。妙玉说，我只给你，要是我用过的，砸碎了也不给她。妙玉嫌刘姥姥脏，不知宝玉用过的“绿玉斗”她如何处理？宝玉说，怎么能让你去给，那样你不也脏了。还有，我一会叫几个小厮打几桶水来，把地刷一刷吧。宝玉鬼着呢，你妙玉不是讲究吗，我再帮帮你。妙玉说，那好，放在山门外的墙根下，不许进门。妙玉做的也是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这茶吃的，太有趣了。作者只用几句话就把妙玉高傲、孤僻、嗜洁的品性，活灵活现地展示了出来，并与她的结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妙玉的结局什么样？

作者说，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但“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不为世俗社会接纳。她又“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最后落了个“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妙玉遭污泥所陷的线索太少了，我们只能推演个大概。她师傅临终前曾告诫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品茶时，道婆要收拾刘姥姥用过的茶杯，妙玉命将那茶杯搁在外头去，不要了。在这儿，出现一条不成文的批语：“妙玉偏辟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劝惩不哀哉屈从红颜固能不枯骨□□□。”（这段批语出自于1959年发现、1964年迷失的乾隆朝抄本，由扬州靖应鵾所藏，简称“靖藏本”《石头记》）批语大概的意思是说，妙玉没听师傅“不宜回乡”的话，来到长江边的“瓜州渡口”，后来发生了什么，就不知所云了。《世难容》曲子中说妙玉，“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肮脏”有“不干净、丑恶”的意思，也有“高亢刚直”、“不屈

不阿”的含义。不知哪一种解释符合作者的原意。有一种可能，为了宝玉，妙玉回到南方，不幸落入仇家之手。妙玉刚直不阿，受污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