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不露相

石头记-红楼梦之三十八

  真人不露相

冬去春来，梅花盛开。

这一日，尤氏和秦氏请贾母等到宁国府赏梅，及至中午，宝玉困了，秦可卿将宝玉引到上房。宝玉一见室内挂着《燃藜图》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很是不悦，忙着喊：“快出去！快出去！”原来，《燃藜图》是神仙劝人勤学苦读的画面，对联是为人处事的格言，都是贾宝玉最讨厌的东西。

秦氏一看，这怎么办？得嘞，到我的房间去吧。宝玉刚至房门，便被一股细细的甜香熏得眼饧骨软，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再看室内的陈设：武则天照过的宝镜，赵飞燕舞过的金盘，安禄山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寿昌公主的卧榻，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这些摆设，你可别当真，批书人说：“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宝玉口里说着“这里好”，便欣然入睡，做起春梦，由秦氏引领着，来到太虚幻境，和可卿做起性爱游戏，梦醒时尤唤着秦氏的小名：“可卿救我！”

据此，有人认为，秦氏是贾宝玉的性启蒙者，宝玉的童真给了可卿。持这种看法的人自认为有“言证”。这就是第七回的焦大醉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可是，按辈份上说，贾宝玉是叔叔，秦可卿是侄儿媳妇，“叔叔”和“小叔子”是两码事，况且，秦可卿和凤姐年龄相仿，宝玉那时才十二三岁。宝玉到秦氏的房中睡觉时，一个嬷嬷就提出：“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还有，宝玉到那里都是丫鬟婆子一大堆，也不给他和秦氏独处的机会呀。

按现代的说法，宝玉午睡时的状况叫“梦遗”。刚进入青春期的宝玉，被秦氏的美貌风韵所诱惑，置身在色香味俱佳的环境，情意缠绵，想入非非了。那焦大的话是说给谁听的呢？当时在场的有尤氏、秦氏、凤姐、宝玉和贾蓉等，只有尤氏、凤姐和宝玉是叔嫂关系，焦大在说凤姐和宝玉吗？

前面说过，凤姐比宝玉年龄大许多，她是宝玉的嫂子不假，但很多时候，她是宝玉的姐姐。宝玉在凤姐面前就是一个小弟弟，有时还在和凤姐撒娇。再说，焦大作为宁国府的老仆人，再怎么好管闲事，也管不到人家荣国府那边去呀。

这可怪了，焦大所说的“扒灰的人”已经有了着落，这“养小叔子的人”就是无头公案不成？

作者说过“家事消亡首罪宁”，我们还得从宁国府去找，看看还有没有叔嫂关系的人。贾珍哥一个，贾蓉哥一个，好像不存在有叔嫂关系的人。问题的症结在于，我们一直拘泥于这几个人身上，好像宁国府就这么几个人是的。其实，宁国府还有别的子孙，大家只要把范围稍稍扩大一点就能找得到。

第九回顽童闹学堂，有个叫贾蔷的学生怂恿宝玉的小厮茗烟大打出手，自己却溜之大吉。书中介绍：（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谁敢来触逆于他。”

这里说的再明白不过了，贾蔷是宁国府的“正派玄孙”、曾跟“贾珍过活”、和贾蓉是最要好的兄弟，和秦可卿是叔嫂关系。不得志的奴仆焦大醉骂后，贾珍为避嫌疑，让他搬出了宁国府。批书人说：“此等嫌疑不敢认真搜查，悄为分计，皆以含而不漏为文，真实灵活至极之笔。” “诟谇谣诼”之词可能就是“养小叔子”的话。如果秦可卿和贾蔷关系暧昧这事成立，那书中的一些事就好解释了。

其一，贾蔷挑拨茗烟闹学堂。当时，课堂上发生的事和贾蔷本无关系，贾蔷挑拨茗烟说有人欺负秦钟连带到宝玉，茗烟是宝玉的得力小厮，自然要挺身而出，仗势欺人。而凭贾蔷和贾蓉的关系，贾蔷有亲自出手的理由，他只躲在背后出主意，是怕日后不好见薛蟠，因为欺负人的金荣是薛蟠的好朋友。现在看，恐怕还有“诟谇谣诼”之词传到学堂，贾蔷为避免给别人取悦秦可卿的口实，而借剑杀人一说。

其二，贾蔷爱上了小旦龄官。贾蔷是贾府戏班的管理者，看上那个戏子，满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但问题是二人的地位有天壤之别，一个是贵族公主，一个被列为贱民，而且，按书中的描述，二人的恋爱不是儿戏。有人分析，有一个理由比较靠谱，就是龄官“大有林黛玉之态”，秦可卿“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也就是说，龄官有秦可卿的美貌和风韵，贾蔷“爱屋及乌”——因为爱恋秦可卿而爱上龄官。

其三，秦可卿和贾蓉相敬如宾的关系。秦可卿死前和凤姐说：“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但是，秦氏死后，贾蓉在葬礼期间表现的非常平淡和冷漠，体现不出二人曾经的恩爱。这只能说，作者在暗示我们，贾蓉知道秦可卿和贾蔷的关系后，对秦可卿的感情发生了变化。

如此说来，秦可卿上吊自杀，和“扒灰的扒灰”有关，和“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也有关。贾蔷“风流俊俏”胜过贾蓉，“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无所不能。秦可卿“风流袅娜”，“擅风情，秉月貌”。仆人们传出他们俩的绯闻，不是望风捕影。

作者通过警幻仙姑的口指出：“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第五回）

前八十回，没有秦可卿“养小叔子”的正面描写，八十回后的文本“迷失”，这段公案不知如何了断。

张爱玲平生有三大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我们何尝不恨“红楼梦迷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