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 雄

石头记-红楼梦之三十四                                           

 奸  雄

《石头记》第十六回开头，凤姐在铁槛寺答应老尼静虚的事办成了，轻轻松松得到三千两银子，“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批书人指出：“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

批书人将凤姐和贾雨村并列为书中的两大奸雄，凤姐不需多说，阴险狡诈、劣迹斑斑，名副其实，贾雨村为何也称为奸雄呢？

先看作者给他起的姓名、字号和批书人的解释：贾雨村，姓贾名化（脂批：假话），表字时飞（脂批：实非），别号雨村（脂批：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假语存），胡州人氏（脂批：胡诌）。

仅以姓名判断一个人的善恶，那肯定是不对的，但作者将如此多的寓意寄予贾雨村一个人身上，绝对是特意安排。

贾雨村出身于诗书仕宦之族，有才学，有抱负，有一联和一首绝句为证：“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时逢三五便团圆， 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贾雨村在待价而沽，待时而飞，想飞黄腾达。他要进京赶考，无奈囊中羞涩，滞留在葫芦庙，以卖字为生，得以结交在此居住的甄士隐。甄士隐见贾雨村相貌魁伟，谈吐不凡，资助了一些钱物给他。贾雨村果然考取进士，获任大如州知府。

赴任当天，贾雨村在一家门口瞥见甄家丫鬟娇杏（脂批：侥幸）。当晚，他叫来那家主人，方知此人是甄士隐的岳父封肃，甄士隐丢女失家，早以出家为道。第二天，贾雨村给封家一些钱财，将娇杏接进府邸，纳为二房，并许诺帮助甄夫人寻找丢失的女儿。没多久，娇杏为他生下一子，大房夫人又死了，贾雨村遂将娇杏扶为正室。

原来，在葫芦庙的时候，贾雨村到甄家闲谈，无意间看到甄家丫鬟娇杏在窗外摘花。娇杏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注视自己，急忙转身回避。又想到，此人必是主人说的贾雨村，不免又回头多看了两次。

就为这两眼，贾雨村心生波澜，以为娇杏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

中秋之夜，贾雨村遥望明月，发出无限感慨：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就为这两眼，娇杏的命运发生巨变，从丫鬟一跃成为知府太爷的夫人。作者感叹“命运两济”的娇杏：“偶因一回顾， 便为人上人。”批书人也评论说：“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

情场上得意的贾雨村，官场上却挨了一记闷棍。

初入官场的贾雨村，不谙为官之道，恃才侮上、营私舞弊，没干多久，上司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被皇帝革职的贾雨村，遂担风袖月，游览天下，先是做了甄宝玉的老师，后又成为黛玉的老师。也巧，又赶上朝廷启用旧有人员，经林如海推荐，贾政斡旋，贾雨村轻轻松松补得金陵应天府之缺。

从此，贾雨村露出了本来面目。

其一，忘恩负义，言而无信。

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贾雨村上任的第一个案子，是小乡宦冯渊（脂批：真真是冤孽相逢），因为和人争抢一个小丫头被殴打致死案。贾雨村本想下令捉拿凶首，但经原来结识的葫芦庙小沙弥、现在的新门子提醒才知道，那凶手是薛家公子薛蟠，那小丫头是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新门子还拿出一张《护官符》告诉他，那上面的人冒犯不得。

案子很简单：人贩子拐来五六岁的小女孩，养到十二三岁，拿出来卖。冯渊本是个喜好男色、不近女色之人，但一见标致的小英莲，便立意娶回为妾，给了钱，单等三日后过门。偏那人贩子贪心不足，人卖两家，想卷钱跑路，而这卖的第二家正是薛蟠。两家发生争执，冯渊被打，不治而亡；英莲被抢走，死活不知。

薛家是皇商，是大族名宦之家。薛蟠外号“呆霸王”，视金钱如粪土，是金陵一霸。况且，薛家和贾家、王家都是至亲。贾、史、王、薛“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

怎么办？是惩恶扬善、报答恩人，还是结交权贵、保住乌纱？新门子让他做个顺水的人情，日后好见王家、贾家的人。贾雨村先是一本正经，“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经过权衡利弊，贾雨村听信门子的主意，虚张声势，装神弄鬼，判给冯家一些烧埋银子，胡乱判了葫芦案，并急忙写信告知贾政和薛蟠的舅舅王子腾。此时的王子腾已由京营节度使升为九省统制，得到奉旨查边的重任。

想当初，贾雨村靠甄士隐的救济得以赴京应试；当知府时，他曾答应甄夫人帮助寻找英莲。现在，英莲已有着落，他却置当年的恩情不顾，背弃自己的诺言，使英莲失去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其二、攀附权贵，巧取豪夺。

情节来到第十六回，王子腾感念贾雨村办事得力，累累上本保荐他。贾雨村进京陛见，后补京缺来了。恰逢贾元春晋封贤德妃，他正可以打着贾家宗亲的名义，得到不错的职位。当初，他就是拿着宗侄的名帖拜见的贾政。贾政赏识他的才华，竭力从中协助，为他谋得应天府的肥缺。

现在，贾雨村进京了，和贾府走得更近。他经常造访贾府，去了还一定要见宝玉，其目的自然是借机讨好贾政，进而巴结宝玉的舅舅王子腾。不过，宝玉很讨厌贾雨村。凤姐的大丫鬟平儿甚至骂贾雨村是“饿不死的野杂种”，起因是琏二爷被他爸爸打了。

原来，大老爷贾赦获知一个外号石呆子的人有二十把古扇，让二爷去买，可给多少钱，人家死活不卖。“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事后，当着宝钗的面，“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第四十八回）

不过，讨厌也罢，骂也罢，人家又升迁了。第五十三回，“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

其三、贪心不足，殃及贾府。

第七十二回，荣国府的管家林之孝告诉贾琏，贾雨村被降职了。贾琏早就认为贾雨村的官不会长久，出事将连累贾府。林之孝认为贾珍、贾赦和贾雨村过从甚密，一时难以疏远。

至于贾雨村为什么被降职，前八十回没写。贾雨村被抓捕入狱，早在第一回就有所透露。《好了歌注》中说：“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批书人指出：“贾赦、雨村一干人。”

“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贾雨村苦心专营，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还不满足，其结果定是得罪那方神圣，让人家将他的贪酷之弊、徇私枉法之事捅了出来。葫芦庙的那个小沙弥，就不是省油的灯。当时，贾雨村判完葫芦案，卸磨杀驴，他怕新门子“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批书人说：“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

葫芦提，糊涂之意也。

小沙弥卧薪尝胆，把握机会，反戈一击，那将是多么精彩的千里伏线啊！

正是：手里无钱难行路，朝中有人好做官。

又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第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