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乐的小马

石头记-红楼梦之二十一                                             

             伯乐的小马

庄子是伟大的哲学家，他认为社会的纷争动乱都源于圣人所谓的“治”，因而他主张摒弃仁义和礼乐，取消一切束缚和羁绊，让社会和事物都回到它的自然和本性上去。

为了阐述自己的观点，庄子在《外篇·马蹄》中说：“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hé）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zhì），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马嚼子）饰之患，而后有鞭筴（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文章的大概意思是：马的真性情是傲风踏雪，饥餐渴饮，驰骋天下。高台正殿，对马来说没有用处。可是，伯乐先生来了，烧毛剔蹄，烙印带羁，立马槽，修马床，马死了十分之二三了；继而又通过饥饿疗法、棍棒教育，使它快速奔跑、整齐划一，嘴里衔着橛子，后面挥舞着竹鞭，马就死了一多半了。

为什么呀？

因为，马失去了自由，没了本性。庄子说，这是伯乐的罪过。

马不该失去自由，人也不该失去自由。

黛玉到了荣府以后，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按理说，这样的物质生活不错，可随着年龄的增大，感情生活也不能少啊。

黛玉上哪里去寻求自己的真爱呢？

小时候，和她耳鬓厮磨、同吃同睡的宝玉自然而然是她的首选，尤其是初次见面时的那一惊，非同小可。也就是从“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那一刻开始，黛玉就有了自己“以泪还债”的对象。

几年后，薛宝钗，这个强大的第三者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金玉之论”和薛家的步步紧逼。黛玉感到压力山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第二十七回）好在，贾母是她的坚强后盾，老太太有温暖的胸膛。好在，宝玉是她贴心的知己，是她不悔的选择。所以，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情形下，黛玉也有着美妙的生活。

夏日中午，宝玉怕黛玉饭后贪眠生病，过来替她解困。俩个人面对面躺在床上，黛玉帮宝玉擦脸上的胭脂，宝玉笼着黛玉的袖子闻那“醉人酥骨”的仙香。黛玉拿“冷香”打趣宝玉，问他有没有“暖香”；宝玉编出小耗子精变成“香芋”，逗黛玉开心。黛玉的娇怯、软语，宝玉的呵护、体贴，相映成趣，正是“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即使是和宝玉生气，黛玉也把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四月二十六日，饯花会，众姊妹都在园子里和花神告别。黛玉因前晚见宝玉不得正暗自伤神，要独自出去葬花。临出门，黛玉吩咐紫鹃：“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第二十七回）

大家看，黛玉的房间里竟然还有燕窝，难怪《葬花吟》中有那样凄美的诗句：“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对于黛玉来说，诗是不可或缺的。黛玉自己吟诗唱和，她养的鹦哥也会念诗。一日，“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黛玉教的还是那首《葬花词》里的诗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些诗句，即是黛玉多愁善感的悲音，也是她死亡的写照。作者正是通过鸟的反复吟唱，将黛玉寄居生活中的凄凉，无限哀伤中的慨叹，展现在读者眼前。

在那个女子足不出户的年代，在荣国府封闭的空间里，在潇湘馆一片翠竹的掩映下，黛玉努力营造着自己诗意的生活，追求着浪漫的爱情，尽管很难，但毕竟有着相对的自由，体现着自己存在的价值。

在这一点上，薛宝钗却做不到。

小时候的宝钗，父亲早亡，哥哥不成材，为了整个家庭，为了替母亲分忧，不得不学习经营之道。到了选秀年龄，按朝廷的制度必须参加，由不得自己，没想到，替哥哥背了黑锅。选秀失败后，薛姨妈和王夫人想让她嫁给宝玉。父母之命不可违，宝钗只好跟着编造“金玉之论”，使尽各种手段以赢得贾母的支持、获取宝玉的认可。

第二十二回，贾母给宝钗过生日。“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

贾母是喜欢，众人也感到宝钗孝顺、会来事儿，可是，自己呢？宝钗自己哪去了？显然，宝钗被家庭的重担和责任累病了，被礼教伦常吞噬了，已经没有了自我。小小年纪，变得老成持重、圆滑世故，只能靠“冷香丸”冷却青春的热血，靠“雪洞”抑制少女的欲望。贾母到过宝钗的住处，空空荡荡，举目洁白。老人家说：使不得，亲友看着不象回事；年纪轻轻，如此素净，也忌讳；你们小的这样住，我们老的该住马圈了。

老人家怎么会住马圈，她的智慧和眼力比伯乐还要好。伯乐会相马，贾母会相人。伯乐相中的马可以成为千里马，贾母看中的人，“稳重和平”，定会成为出类拔萃的人。

一匹住在马圈里的、训练有素的好马，得意的是主人和欣赏它的人。马儿不高兴的时候，它会嘶鸣，甚至会尥蹶子。住在“雪洞”里的宝钗难道还不如马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宝钗要凭借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做一回自我，为自己的婚姻做一回主，为自己争取点自由，以便和林妹妹一起迎接崭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