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视角看王夫人

作者简介——

陈薇，女，贵州省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国平安保险公司贵州分公司高级客户经理。

万物之灵的人，其性格是复杂的，多面的，多层次的，甚至是矛盾相悖的。《红楼梦》写人物，遵循了人性的这个基本特点，用写实手法描写了众多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我们在阅读欣赏和研究《红楼梦》时，应当用多视角来看人物形象。本文以王夫人为例，谈一谈笔者在这方面的认识和体会从母亲视角看王夫人。

1，恶，不是王夫人性格的全部

《红楼梦》中的王夫人，是荣国府的女主人，是贾宝玉的母亲，贾政的夫人。许多人看待王夫人，是从她性格的恶的方面来作出评价的。说她身为荣国府的主子，杀金钏，害晴雯，逐芳官，撵四儿，制造一系列的冤案，坏事做绝，真是千刀万剐不解恨。而她表面上却俨然一副慈善，一副大家夫人的高雅样子。实际上是一个封建卫道士和俗物，是非颠倒，黑白混淆。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伪善人。甚至有的说，王夫人是《红楼梦》里的第一毒妇。

  从书中所写的有关王夫人的种种坏事来看，这种对王夫人的评价，道出了这个人物性格中恶的某种本质，也没有错。

然而，曹雪芹笔下的人物，绝大多数是一个复杂体，极少有绝对的好和绝对的坏。王夫人这个人物，同样是一个多面体。上述王夫人的种种之恶，是从她是贾府的主子，是统治人物，是用一般的社会道德标准这个视角来看待王夫人的，只是她性格的一个方面，还不能算是一个全面的王夫人。笔者想从另一个视角，即从王夫人是一个母亲这个视角来看待王夫人，分析探寻一下这一人物性格的另一个方面。从母亲的视角来看待王夫人的恶，其中就含有母爱的悲剧因素。

2，儿子贾宝玉，是王夫人的命根子

   王夫人是一个做母亲的女人。母亲，在人们的心目中，是伟大的女人。生儿育女，望子成龙是普天下母亲的天职和愿望。为实现这个天职和愿望，一个母亲无条件地，心甘情愿地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心血，劳动，痛苦和精力。这种代价。只有做了母亲的女人才会深切体会得到。儿女成人成才，是作为母亲的女人的毕生追求，儿女是母亲的命根子。这种意识，也只有做过母亲的女人，才会有。

  《红楼梦》中的王夫人，她扮演的人生角色，是多重的。而做母亲，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天职角色。她共有亲生子女三人。贾珠，是王夫人的长子。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想一想，这事对于做母亲的王夫人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一个母亲生养了头胎儿子，不到二十岁，刚结婚生子就死了。失子的无尽痛苦，常人是难以想象的。

王夫人的长女贾元春，嫁给了皇帝做妃子。在那个时代，这对于做母亲的王夫人来说，算是一种荣幸；但也是一种痛苦。且看书中第十七到十八回，写元妃省亲时的情景：

  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 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 “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这是多么沉痛的话！等于说，元春进了皇宫，王夫人生别了丢失了一位爱女。作为母亲，王夫人该有多大的不幸。

  生离死别，是人生最痛苦的事。大儿子贾珠青年夭折，是死别；大女儿元春终生难得见面，是生离。这对于王夫人来说，思想上的沉重打击，不言而喻。

  不单是失子失女对王夫人带来巨大的痛苦，作为妻子，王夫人是失爱的女人。他的丈夫贾政，表面看一本正经，实际上是假正。一味宠爱小妾赵姨娘，对王夫人冷漠无爱。一个女人有这样的两重不幸，日子真不好过啊了。

但王夫人还有希望存在，还有她年过三十才生养的么儿贾宝玉。贾宝玉，是她唯一的命根子了，是她作为女人和母亲的希望和欢乐的唯一的寄托。她是把做母亲的全部心血，全部精力，全都倾注在，集中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宝贝儿子身上了。儿子的饮食起居，健康成长，良好品格的形成，勤苦读书，走读书做官的正路，儿子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最关心，最重视，最全力以赴的毕生使命。贾宝玉就是她的生命，就是她的一切啊！

第三十三回贾政毒打儿子，要勒死宝玉。王夫人抱住宝玉痛哭说:“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 只有这个孽障。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一面大哭“苦命的儿吓!”让天下母亲来和王夫人同哭吧！

王夫人寄情佛学，吃斋念佛，《金刚经》不知念过多少遍了，香不知烧了多少年了。为什么啊？有些读者不理解王夫人为什么要这样，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做过母亲。有些学者说她这样做是在掩饰自己的罪孽，是一种伪善的表现。这种说法我们不同意。王夫人的吃斋念佛，一则是为了解脱失子失爱的痛苦，二则是为了自己的宝贝么儿，祈神求佛保佑儿子健康长寿，成人成才。

王夫人最害怕的，是儿子宝玉被人教坏，特别最害怕被女人勾引，走上邪路。第三回，王夫人初次见黛玉，最不放心的一件事就是怕宝玉会因黛玉生事，所以叫黛玉不要采宝玉。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王夫人了解自己的儿子贾宝玉，英俊有才，温柔多情，喜欢女孩子；女孩子们也喜欢他。在贾府那样的贵族大家庭，美女如云，脂粉艳香到处弥漫。贾宝玉正处在少年发育时期，大人管教儿子稍有疏忽，就会掉落到女人的色情陷阱中去。那样的结果，是最让做母亲的人害怕的啊。为了保护自己的宝贝儿子不受到这种干扰，王夫人以母亲的天职，想方设法，采取多种措施，为儿子设置优良的生活读书环境，配置花袭人这样温柔和顺的贴身丫环，派人暗中监视那班教唆儿子做坏事的男女。从做母亲的视角来看待王夫人的这种行动，完全正确，完全必要。王夫人没有什么错啊？普天下的母亲，除了极少数不称职的外，哪一个不都是曾经这样作过的吗？只是各人的主观条件不同，在方式方法有所不同而已啊。

3，为了保护儿子，金钏儿的大祸临头，势所必然

上文说到，有人说王夫人恶毒， 大都提到金钏儿和晴雯的死亡事件。毋庸讳言，这两件事，从王夫人是贾府主子这个视角看，用道德法律的准则来衡量，王夫人是有罪责的，说她恶毒也不为过。但如果从做母亲的角度来分析这两件事，王夫人的这种罪责和恶毒，又包含着让人同情的某种因素。

前面说过，王夫人的全部希望，整个生命，都在儿子贾宝玉一人身上，儿子正处在少年时期，走正道，读书成才，是儿子的正业，也是王夫人的情结所在。她最害怕有女人在这样的时候来勾引儿子啊。她那种母性的，为保护儿子而时时刻刻在睁着，在警惕着的眼睛，就像猎人的枪口，牢牢对准猎物身上。尤其是宝玉被贾政毒打之后，王夫人的“枪口”眼睛，警惕性更高了。金钏儿，恰恰在这样的火口上，撞上了王夫人的这个枪口。

书中第三十回写贾宝玉在一个热天中午来到王夫人上房内。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丫环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过去，对她恋恋不舍，把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出来,向金钏儿口里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和她拉着手, 悄悄的说要和她在一处。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 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件事的关键有二：一是金钏说的“金簪子掉在井里头, 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这句挑逗性的情话，表示金钏儿爱上贾宝玉的决心。金钏儿又叫宝玉去抓贾环同彩云的情事，这也是下流的话语。这两句话从一个做丫环的女孩子口中说出，这是做母亲的王夫人绝对不能容忍的。读者，如果你是母亲，你会怎样对付金钏儿呢？金钏儿的大祸临头，是势所必然的事。

4，晴雯的冤死和王夫人

晴雯之死是在抄检大观园这一事件中出现的。

上文说到王夫人要为儿子营造一个良好的生活读书环境，她非常关心大观园的纯净安全。这是做母亲的女人必有的思想和责任。当她从邢夫人那里得知绣春囊信息后，首先想到的是儿子宝玉生活环境的安全问题。她不希望这样的丑陋事，是大观园中的女人所为，因此她先审问王熙凤，如果这事发生在王熙凤身上，就和大观园的女人无关，那么她会宽心一些。结果，这事不是王熙凤所为，那罪犯当然就是大观园内的人了。这可强烈触动了她保卫宝贝儿子安全的神经，必须抄检大观园，必须净化大观园的环境，所有危害儿子的污染必须彻底清除。

抄检大观园的发动者是邢夫人和王夫人，二人的动机不尽相同。学者们对此事的评论大多集中在主子对奴隶的压迫和贵族的自杀自灭等方面。那是有道理的。笔者本文只从做母亲的视角看王夫人的心理，或者可成一说。

就在这次抄检大观园事件中，《红楼梦》中让读者所喜欢的晴雯，成了牺牲品而冤死了。笔者是为晴雯的冤死而痛心的。制造这一惨痛悲剧的王夫人，作为贾府主子，我们痛恨她；作为宝玉的母亲，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又同情她。从做母亲的视角来看待此事，感觉到王夫人制造这一事件的某些动机，或可理解。

前面说过，王夫人为保卫儿子不受侵犯的那双母性眼睛，就像猎人的枪口，时时刻刻瞄准着她的猎物。那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林妹妹的晴雯，因花袭人、王善宝一伙人的多次告密，早已成了她眼中的猎物。“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在密谋抄检大观园时，王夫人传令晴雯来见。晴雯来时，头发不梳，穿着休闲便装，“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体态轻狂。让我们站在做母亲的立场上，设想一下，王夫人见了这样的晴雯，联想到花袭人和王善保家的告密，她会怎样呢？

书上的描写是，王夫人勃然大怒。认定晴雯必是勾引儿子的狐狸精。于是，弹在膛中，不得不发了。

实际上，晴雯并没有勾引宝玉，她和宝玉的感情，属于异性间的纯真友谊。但在王夫人的意识里，保卫儿子压倒一切，她不可能用公正法官的视角来看待晴雯，我们也不必有过分的要求于做母亲的王夫人。她的偏听偏信，主观臆断，在当时的情景下，是一个做母亲的女人难以避免的事。

5，王夫人，母亲的悲剧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悲剧。王夫人，也是其中的悲剧人物之一。她是一个特殊的悲剧人物，是母亲的悲剧。

传统的红学观是把王夫人当作悲剧的制造者，是破坏宝黛爱情的罪魁祸首看待的。我们认为：从维护封建礼教的视角看，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但封建礼教的维护者有许多往往也是封建礼教的牺牲品，是悲剧的下场。贾元春、薛宝钗就是这种人物，王夫人也是这种人物。悲剧的制造者同时又是悲剧的殉难人，事物矛盾的双重性是辩证法的基本规律。王夫人破坏了美好的宝黛爱情，但结果她失去了心爱的儿子。从做母亲的视角看，她是女人中的大悲剧人物。

  《红楼梦》的结尾是贾宝玉出家。对这，学者们尽可以用社会学，用专制压迫人才等等理论来分析评论它。但从做母亲的这个视角，我们不同意贾宝玉出家。

   书的第一百一十九回写贾宝玉和贾兰要上京考试，他心中已经决定，考试之后就出家，再也不回家来了。他向母亲和宝钗告别。这段文章写得很动人，很凄惨。贾宝玉满面流泪，跪在王夫人面前说：“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报答……”，啊，这是怎样沉重的言语！读到这里，我们情不自禁落了泪。

宝玉真的出走了。可怜他母亲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啊，王夫人，费尽一生心血，耗尽毕生精力，盼望独一无二的儿子贾宝玉长大成才，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让天下母亲齐来痛哭吧！

贾宝玉，你在出家之时，想过你是从哪里来的吗？想过生你养你爱你的母亲了吗？从十月怀胎到抚养成人，母亲，伟大的母亲曾经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啊！你知道吗？孩子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血肉啊。母和子，心心相连，血肉相连；母亲的全部爱心，一切的关怀，一切的努力，一切的喜欢与忧愁，一切的希望，全都在孩子的身上。孩子，就是母亲的一切，就是母亲的今天和明天，就是母亲生命的延缓；一旦孩子没了，母亲，会是怎样的痛苦啊！贾宝玉，你想过这一切吗？你的出走，全没有考虑到给母亲带来的致命性的伤害与打击。尽管你被社会，被学者评论为伟大的艺术典型，封建叛逆的佼佼者，但在母亲的眼中，你是忤逆不孝的千古罪人。

宝玉的出走，主要的原因是他的不和统治阶级合作的叛逆性格发表到了顶点，万恶的封建社会不能容他，而王夫人的封建礼教思想和她对儿子的爱，也是原因之一。母爱是伟大的，有时也是毁灭性的。王夫人本性不是一个恶人；是封建礼教思想加上深切的母爱，让她不自觉的变成一个恶人。

王夫人是一个可怜的悲剧性的母亲。

                        2012年五一节初稿

                        2019年五一节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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