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衍红楼读书笔记 · 第九则】





读红诸君,看了这标题,能猜测《红楼梦》中这个女人是谁吗?你可能回答是王熙凤或夏金桂。不是!或不完全是!她二人的性格及所作所为还不够用这八个字来概括。

 

我说出这个女人来,你可能会大摇其头,哪会是她啊?

 

是她——邢夫人!除贾母外,她是荣国府的第一夫人。

 

不!不可能!你会反驳我。邢夫人,她哪会穷凶极恶?她很顺从怯弱啊!她有点愚昧尴尬啊!哪会奸诈有谋?她,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是一个宽容有度的贤内助啊!她,一切听凭丈夫贾赦的摆布。身为正妻,不妒,不骄,任凭丈夫宠妾恋丫头乱搞女人,丈夫叫她去讨鸳鸯做妾,她顺从去做,在婆婆面前,在妯娌间,在他人前,规矩做人,尴尬做人,儿女奴仆,一人不靠。这样的人,算得上第一流的蠢货,哪能是奸诈有谋、穷凶极恶呢?

 

说的也是。然而,莎士比亚说,上帝给人一张真实的面孔,人自己制造了一张涂脂抹粉的面孔。顺从怯弱、愚昧尴尬,只是邢夫人自己制造的涂脂抹粉的面孔。她还有另一张隐蔽的真实的面孔呢?暂时未露。


 

在邢夫人的心中,有一桩大事隐藏着,就是争夺荣国府的管理权。平时,她虎视聃聃,暗中觊觎着她的敌手王夫人。因男人贾赦一心好色好古董,不管家事,没有靠山,娘家势薄,缺少背景,只好按兵不动;一旦有时机,她就会跳出来,兴风作浪。抄检大观园,就是源于她这个动机,想借抄出绣春囊来出王夫人的丑。结果适得其反。她的走狗王善宝家的外孙女司棋被抄出恋爱信物,还挨了探春一耳光,这使邢夫人大为扫兴,那张真实的脸孔不敢完全暴露。

 

由此,在读者心目中,这邢夫人是一个愚昧尴尬的妇人。她那真实的脸孔,曹雪芹要在80回后再让她彻底暴露。可惜,因原稿迷失,许多读者被邢夫人的伪装——愚昧尴尬所迷惑,未能看到这位夫人的庐山真面目。

 

女孩张媛,以她特有的作为艺术家的眼光,看到了邢夫人隐蔽着的那张为争权夺利所施展的奸诈有谋、穷凶极恶的真实面孔,在《泪衍红楼》中,用重笔浓墨把这张面孔刻画得淋漓尽致。

 

红楼80回后的重点是贾府的窝里斗。邢夫人和王夫人之间的斗争,是荣国府窝里斗的主战场,是一场争权夺利你死我活的恶斗。且看邢夫人所显露的身手——

 

1,联络赵姨娘,建立邢赵联盟,壮大自己的实力。赵姨娘这种蠢货,众人对她都不屑一顾,邢夫人原本也看不起她。但为了自己的需要,把赵姨娘拉过来,叫她充当自己的马前卒,事成之后,再一脚踢开,此兵家上谋,邢夫人奸诈有谋也。

 

2,寻找攻击的突破口,目标宝玉。宝玉的保护人多多,必须用“清君侧”的战术,孤立宝玉,然后抽机会诛之。宝玉最重要的保护人是花袭人。赶走花袭人,宝玉就失去了左右手。邢夫人出点子,赵姨娘去执行。这个二流蠢货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动时,并不蠢。她经过细密调查,掌握了当年花袭人和宝玉做爱的秘事,直接去向贾母报告。效果是立竿见影。贾母听了大怒,命王夫人把袭人赶走。王夫人其实早知这事了,早已把袭人当作宝玉的保护人看待了。但贾母有此言,不好违抗,只好照办。袭人走了,宝玉失魂落魄,王夫人势力大削。奸诈有谋的邢夫人旗开得胜,趾高气扬:哼!昔日,你住荣禧堂,支配着我;我是第一夫人,却住偏廈,听命于你!而今——

 

3,集主帅打手于一身,敢于冲锋陷阵。荣国府财政危机,王熙凤无能为力,贾探春二次理家,困难重重,贾母又病。这,正是邢夫人趁人之危攻击的好时机。听说探春正在贾母处看望老祖宗,邢夫人便带了王善宝家的,直捣贾母府邸,探春拦她,她大骂探 春,揭探春庶出短处,并动手打探春,错打在赵姨娘脸上。平儿赶来,又被邢夫人痛打。邢夫人此时穷凶极恶,猖狂至极,明杀探春威风,暗气贾母,逼得探春上吊,幸而获救。

 

贾母死了。荣国府财政危机到了极点,连吃饭米下锅都成问题。邢夫人趁火打劫,带了五六个走狗,深夜直捣王夫人家府,抄王夫人的家,说是搜查老太太窝藏的财物,毒打王夫人的丫环。探春小红等人赶来,双方互战,好一阵厮杀,才罢。

 

穷凶极恶的进攻还在后面。

 

贾宝玉外出赴国难。黛玉先天弱症加重。除掉林黛玉,就是去了贾宝玉的半条命。邢夫人又出谋:向王夫人造谣说林黛玉是患痨病,会传染的,必须移出潇湘馆。于是软硬兼施,直逼王夫人,痛打王夫人的丫环,逼得王夫人无法,只好认同邢夫人的说法。于是,四月春风杀桃李,邢夫人赵姨娘一伙就直捣潇湘馆,活像一群穷凶极恶的土匪,打,砸,抢,抄,无所不为,翻箱倒柜,掳掠银钱珠宝,毒打紫鹃致死,拘捕了雪雁。活活把病着的林黛玉拖出潇湘馆。可怜一代绝色才女林黛玉,就这样消玉殒,被折磨死了。

 

在这一伙绝灭人性的豺狼面前,病势坠危的林黛玉毫无反抗之力,任凭暴力宰割;只有丫环紫鹃用生命鲜血,和这伙强盗搏斗。惨不忍读。凶恶女魔邢夫人真该千刀万剐。

 

程高通行本林黛玉之死,是很凄惨的。但死时还有紫鹃相陪,还有李媛来看她。张媛笔下的林黛玉之死,是孤独无声而死,是恶魔邢夫人直接虐杀而死,是人间最为凄惨之死。邢夫人,这个恶毒魔妇奸诈有谋、穷凶极恶的真实面孔,在谋杀林黛玉的事件中,得到最充分的表现。

邢夫人的这张恶魔面孔,与80中的那张面孔,判若两人。原先的那张面孔:愚昧尴尬,安分顺从。后来这张面孔:奸诈有谋,穷凶极恶。这样的两张面孔,给了人们有什么样的启示呢?

 

识人和事,习惯性的常规思维是看对象表现的主要方面。这固然有理。然而,在许多时候,对象的本质恰恰潜藏在次要方面。细读红楼,80回中的邢夫人,除了愚昧尴尬,安分顺从主要的方面外,还有次要的方面。她自己每个月有月例20两银子,已经够花了吧,还要剥夺侄女邢岫烟的二两月例,害得岫烟冬无寒衣,日子寒伧。邢夫人这样残忍掠夺亲骨肉,真是无耻贪财。琏凤夫妇合计鸳鸯私拿贾母银钱秘事,人不知不觉,而邢夫人却能得知。这叫善于窥探他人秘事,有心眼。邢夫人的这两个表现,在80回中很次要。但它的背后却潜藏着她另一张面孔:后来在争夺荣国府财产权中的野心谋略和贪婪歹毒。

 

认识人和事,习惯性的又一常规思维,是看对象的正面表现,殊不知,某些对象的本质,恰恰潜藏在它的反面。有相当长的时候,邢夫人正面的表现是顺从怯弱,愚昧尴尬。殊不知,与之相反的穷凶极恶、奸诈有谋,正好隐藏在反面。

 

莎士比亚的又一句经典名言:奸伪的面孔是多么动人!

 

认识一个人,要有一个时间的过程,要等待;不要急于下判断。时间,常常是暴露人事本质最好的审判官。人在平时的表现,很难暴露其真面目。“若使当日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清学者涂瀛评邢夫人似鲁哀姜。哀姜,鲁庄公夫人。庄公在时一派端庄愚弱,似羊羔。庄公死后猖狂乱伦干政,胜豺虎。当年邢夫人愚弱,幸好没有短命。在贾府的窝里斗决战时刻来临时,她正活得有滋有味。那是她要夺取府权和巨额财富的关键时刻,是展露她奸诈有谋本事的时刻,也是让她那穷凶极恶女魔面目原形毕露的时刻。人们正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才看清了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泪衍红楼》读书笔记 · 第十则】





悲剧有两种:有声的悲剧和无声的悲剧。无声的悲剧是有痛难言的悲剧,是最为沉痛的悲剧!

 

《泪衍红楼》不但在内容上再现或接近曹雪芹原意,而且在笔法上也极力做到曹雪芹风格。宝钗之死的情节即是显著的一例。

 

宝钗之死在该书108回,其情节不但不同于高鹗续书,也和其他所有的续书有异。张媛写的是,宝钗和宝玉结婚后,少女时的热喘病复发。冷香丸这一特效药,药料配不齐,病情日渐恶化,终于死了。

 

《红楼梦》是伟大的悲剧。十二金钗除巧姐外,皆以死亡悲剧结束。其悲剧有巨大的社会意义和艺术上的审美价值。薛宝钗是《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主角之一。她的死应当体现着作品的重大悲剧价值。如果她就这样因病不治而死,是平常人的死亡,看不出有什么悲剧价值。

 

读《红楼梦》,不比读其他的文学。《红楼梦》中的人物事件情节场面,常常蕴藏着多种意义。文字的意义往往一看就懂,文字掩盖着的意义却一时不容看懂。曹雪芹《红楼梦》中人物形象众多,描写手法纷繁,“背面敷粉,注此写彼”就是其中极重要的笔法,张媛的书同样用了这种笔法。读《泪衍红楼》必须懂得曹雪芹的这一笔法,方能洞悉其中奥秘。

 

薛宝钗果真死于病吗?是的啊,书中明明 写着的啊,哪还有假?

 

薛宝钗的病果真是热喘咳嗽病吗?回答这个问题得把话说远一点。

 

先说“冷香丸”这味药。

 

《红楼梦》第7回,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来看薛宝钗。宝钗告诉这周瑞家的,说她有从娘胎里带来的喘嗽热毒症,用药方冷香丸治疗。说这冷香丸是一位秃头和尚的海上仙方,要用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花等的花蕊各12两,把它们在次年的春分这一日晒干,研末,再加上“雨水”节的天落水,“白露”节的露水,“霜降”的霜水,“小雪”的雪水各12钱,和成药丸,盛入磁坛,埋入梨花树下,发病时吃一丸,用12分黄柏煎汤送下。

 

这样难配药料的药丸果真有吗?翻遍传统古方,找不到!这分明是薛宝钗编出来的。宝钗很健康啊!从没看到她发这种病。笔者曾学过中医药,对这这冷香丸的成分一一作了详细研究,证明冷香丸根本不能治这种病。这冷香丸原本就是一位秃头和尚的海上仙方,是“天方夜谈”,不可信的。

 

“冷香丸”,是作者曹雪芹有意制造的寓言,其寓意有二:

 

其一,“冷香丸”是薛宝钗这个冷美人性格的写照!宝钗是封建淑女的典范。香,是淑女的才智德之本色。冷,是淑女的行为处事之原则。安分随时,藏愚守拙,一问摇头三不知,这就是薛宝钗。

 

其二,“冷香丸”是理智的代名词,是抵御自身情欲冲动的一种自我克制能力。

 

冷香丸的药性及其制作过程,是一种冷静、理智和忍耐的象征;宝钗自云的病状是一种少女的爱欲冲动或怒气上冲,必须用冷静、理智和忍耐来加以抑制。

 

冷香丸的这种寓意,早已被诸多红学名家所揭示。张媛虽然是一个年轻女孩,对此是洞悉的。她在《泪衍红楼》结尾写宝钗之死,文字上是写 喘嗽热毒症不治而死,实际上,在文字的掩盖下,有更深刻的意义。

 

《泪衍红楼》写宝钗和宝玉成婚,是很勉强的。金玉姻缘多半是薛姨妈的意思。宝钗最初是很想嫁给宝玉的。但当她得知宝玉真心所爱是黛玉时,就用低调对待这事了。她和黛玉结成了真心好友,一心成全木石姻缘。因宝玉赴国难远离家院,黛玉在家日夜相思,自身的弱症病日益加重,邢夫人勾结赵姨娘猖狂迫害黛玉。黛玉自知命危,托咐宝钗后事,盼宝钗与宝玉日后成双。宝钗在无奈之中答应了这事。等到宝玉回来时,黛玉已经香消人亡。宝玉虽痛不欲生,在大人及风姐诸人的劝导下,和宝钗成了婚。无奈二人貌合离,人生大观念不同,宝钗劝他走仕途经济之道,宝玉不听,只是一味思念林妹妹,由此出家当和尚,又奈不得寺院生活,到扬州化缘,几经周折复回到家。未几,宝钗病死。至此,宝玉的精神世界完全崩溃,乃悬崖撒手回归青埂峰。

 

从二宝结婚的全过程来看,贾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全部心思都在林黛玉,空对宝钗,和宝钗全无夫妻之爱(已有诸多学者证明宝钗终生是处女,这儿不赘)。宝钗身为青春少女,爱情欲望正浓,她自白说:“既为生人,必有欲望”。无奈宝玉空对,身为淑女的宝钗是不可能主动向宝玉求爱的,只好忍着。

 

压抑欲望,是人生最痛苦的事。爱情是女人之生命。压抑爱情,就是压抑生命,日子久了,必然得病。说是“热毒喘嗽症”,是假语村言,实际上是“爱情抑郁症”。用“冷香丸”来治,就是用顽强的理智来压服爱的欲望。须知,再顽强的理智在本能的欲望面前都是无能的。“我的欲望是无边无际的漆黑①”,这“无边无际的漆黑”终于吞没了薛宝钗。

 

《红楼梦》的主旨不是单一的。笔者曾论:《红楼梦》的主旨之一是怀爱不遇。怀爱不遇,是人生,特别是女性的大悲剧。

 

薛宝钗的这种悲剧更有其特殊性:“遇又非偶”,同床异梦,“这是耻辱中最耻辱的事”(司汤达),焉能语人?“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这种无声的呐喊,该是如何的心痛?    

 

薛宝钗的悲剧是无声的悲剧,前80回有多处伏笔。仅举一例:

 

63回,宝钗抽的签是艳冠群芳的牡丹花,有诗“任是无情也动人”。

 

唐诗人罗隐《牡丹花》诗: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后两句典故:韩弘做了中书令后,下令砍掉所有的牡丹花。暗示金玉良缘虽成,然宝玉还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爱情依然是一场空,薄命司里,她名列第一。

 

“山中高士”就是高启《咏梅》诗“雪满山中高士卧”,这,隐喻志士的清高则可,形容牡丹花似的妙龄少女薛宝钗,则是一曲“辜负秾华”的无声悲剧啊!

 

注①贵州女诗人唐亚平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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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读“感天动地”奇作《泪衍红楼》笔记之(五)发布于2021-06-01 20:5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