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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写夏金桂着重写她的妒毒。第80回写她妒害香菱，让香菱遭受薛蟠的毒打。接着写“王道士胡诌妒妇方”，是为这个妒毒妇而写。高鹗续书改变了曹雪芹的原意，不着重写夏金桂之妒，而着重写她的色。嘻！高鹗这个好色才子写起色来津津有味：夏金桂用资本经营分利的妙法，联合丫环宝蟾，寻求婚外恋的乐趣，媚俗取宠。
张媛的《泪衍红楼》，舍弃高鹗续笔而按照曹雪芹原意衍写。在“妒”“毒”“狡”上狠下功夫。香菱遭她害死，丫环宝蟾遭她用可怕毒计被薛蟠毒打后卖了。这些都不消细说。
《泪衍红楼》写夏金桂的独特之处，是写她坏到极点之后，突然变好，放下了屠刀，变成一个可怜虫。这，似乎不好理解。其实，这恰恰是此书最厉害的妙笔。
谚云：大丈夫能屈能伸。其实，能屈能伸，更是小人的做人把戏。大丈夫在某种负面的环境之下，也会屈，却是出于高尚的目的。小人，不管他是伸是屈，都是一种卑鄙污浊的行为。
关云长兵败土山，曹操派张辽向他招降。他义正词严，提出了三约：降汉不降曹；养赡皇叔二嫂；若闻皇叔去向，便当辞去。关云长归曹后，曹操对他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赠赤兔马、美女，封寿亭侯高位，全都动摇不了他的意志。一闻刘备去向，即过五关斩六将而重归自己的位置。此大丈夫能屈能伸之典范也。
明朝刘瑾，本姓谈，为了向上爬，屈身于太监刘顺，改姓刘，竭尽奴才之委曲，甚至自割命根子，由此爬上了太监高位，侍奉正德皇帝作恶。此小人之伸屈也。
夏金桂，颇似刘瑾之流。当初，她的娘家是京都以经营桂花为业，赫赫有名的富商大户，有钱有权有势。凭借娘家这种权钱威势，她的霸女性格得以有恃，嫁到薛家，任意作威作恶，肆无忌惮。不料世事无常，夏家经营的桂花油断了销路，资本大折，家内起讧，瓜分了家产，死了主子，一败涂地。当时夏金桂在薛家坏事做绝，正在娘家消闲，逢此厄运，心中叫苦。她自知在薛家作恶多端，薛姨妈和宝钗，若知夏家此种境况，必然要报复休了她。那时，她只有死路一条。怎么办？狡诈成性的夏金桂，深知“能屈能伸”之人生把戏，得缩头时且缩头，在娘家连续向夫家发信一十二封，诉苦，认错，眼泪鼻涕，滴满信笺。这样一来啊，即使英雄岳飞，在连续十二道金牌的诏唤下，也上了秦桧的当。何况蠢货薛蟠，善良的薛姨妈，端庄的宝钗，在这十二封哭书面前，能不向夏金桂投降吗？
接着，夏金桂行苦肉计，把自己的脚弄痛，跛着脚回夫家来了。一进门，就在婆婆薛姨妈身前下跪磕头，鼻涕眼泪混着哭诉哀求，一长串，拖泥带水。哈哈，这已经征服了薛姨妈一家子人了。但夏金桂还嫌不到位，又花言巧语诉苦说，她以前作恶害死香菱等等，是受到坏人的愚弄，坏人装神附巫于她，她不做坏事神要惩罚她等等鬼话，为自己的罪行开脱。又手握剪子，对着心窝，说薛家如不原谅她，不如自杀了之。薛蟠夺了她的剪子，她又效法曹阿瞒割须代替杀头之妙术，剪掉了自己的一绺青丝，誓言改过。这一场连续把戏演得相当出色，夏金桂不愧为当时的第一流明星。
夏金桂真的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吗？是的啊，她从此真的变成贤德之妇了。嘻！却又不是！她要活下去啊！活命，是人的本能的巨大动力。为了活命，人，准确点说，乃非英雄志士之俗人，可以抵抗着，压抑着任何威胁自身生命的东西。作恶，本是夏金桂的个性恶习，但活着的力量更胜于这种恶习。必须用力压迫这种恶习。幸好，现实的环境给她提供了条件，她的恶习无用武之地。一则是失去了恶习用武的靠山——娘家败落了；二则是薛家面临着人亡家破之境地，恶习无用武之对象啊。
作者写夏金桂之坏，之狡，之演戏技巧，至此已经淋漓尽致了！
还没有，还有让人想不到，却又非常实在的一笔：
作恶整人，无事寻衅，早已成了夏金桂的恶习个性。个性，是难以压迫的。有压迫，就会有反抗。活命要压迫恶习，恶习要反抗，不准它反抗，就要发作爆炸。于是乎，痴呆颠狂显现；于是乎，夏金桂发了怪病，在痴狂中跳水自杀。
《泪衍红楼》写夏金桂之坏，写这种坏的笔法之独特，中外文学史上极为罕见。《芳华》中的林丁丁，那么一点儿自私，引来万千受众的诸多非议，若与夏金桂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末了，附带蛇足一句：笔者写这则笔记，灵感活跃，思如泉涌。何也？夏金桂这种坏人，笔者不但亲见亲闻，而且亲逢，而且身受其害。噫吁嚱！这，证明了张媛用的是“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的写实笔法！而这，也正是曹氏《红楼梦》的基本笔法！
2017年元月3日
【《泪衍红楼》读书笔记·第六则】
封建社会等级森严。蠢货也有等级之别。薛蟠可算第一流蠢货。因他纯粹是蠢，毫无狡诈。赵姨娘可算第二流蠢货。因她蠢中含诈术：算计凤姐宝玉，知道勾结马道婆。
蠢中含诈术的坏人，更可怕。赵姨娘这个性格特点，高鹗续书不但没有写，而且在写赵姨娘之死中，还写她因谋害凤宝事而发颠狂自白，似有后悔之意味。这，不可能。
刘心武的续书写了赵姨娘的诈术，写她极善于阴谋，用献“释迦圣果”给贾母，让贾母吃了这圣果中风失语而死。这好像是曹雪芹的原意，其实不然，是败笔。这“释迦圣果”先送到丫环琥珀手中，骗了琥珀倒有可能 ；又到鸳鸯手中，骗鸳鸯就不容易了；再到贾母口中，骗倒贾母，更是荒唐。赵姨娘谋害凤宝事，早让贾母对她警惕了。精明超众的老祖宗，会轻易上二流蠢货赵姨娘的当？至于赵姨娘买通药行里的贾菖贾菱，在给林黛玉按月配置的常用药里下慢性毒药，也是荒唐的事，断不可信。
还是张媛的《泪衍红楼》，继续写赵姨娘的蠢中含诈术的坏人性格，写得到位，写得深刻，写得淋漓尽致。
赵姨娘联合邢夫人，离间花袭人和贾母王夫人，这是一着很阴险的棋子。点子是邢夫人出的。邢夫人其人，在这儿也表现了她的非凡阴谋。孙子曰：“以众击寡”，就是对敌各个击破。邢夫人为争夺家政管理权，面对的是一大批敌人。别看这个尴尬妇妪，她很懂得斗敌法术。她和赵姨娘密谋，用各个击破“清君侧”的兵法，先把贾母王夫人的得力臂膀，贾宝玉的护身人花袭人赶走。出点子的邢夫人固然厉害，执行这一阴谋的赵姨娘也狡诈透顶。她用秘密调查法，获得花袭人曾经和贾宝玉有私情事，加油添醋，向贾母汇报，使贾母下令王夫人赶走花袭人。旗开得胜后，又连续进攻，利用贾宝玉上战场久不归来的机会，将矛头对准林黛玉。林黛玉患的病本来属于天生弱症，赵姨娘却诬之为痨病，诉之于王夫人说痨病会传染人的，必须隔离林黛玉。王夫人本来对林黛玉就心怀不满，立即下令像撵晴雯那样撵走林黛玉，致之于死地。在这当中，赵姨娘扮演的是有勇有谋冲锋陷阵的角色。
虽然，看到赵姨娘的这些表演，也许会认为她不算蠢货？其实，她依然是蠢货。因为她这样卖力，到头来，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充当邢夫人的马前狗，如果全胜了，她算老几？骨头都轮不到她啃。其次，她这些行为的最终目的，是为儿子贾环争权啊，既然如此，她对自己的儿子就应当施以母爱，好好把他拉在自己一起啊!可她没有这样做，竟然完全凭自己的情绪对待儿子，把自己的亲骨肉赶向自己的对立面。
《泪衍红楼》第101回，写赵姨娘和儿子贾环吵架对骂的情节，最能说明这母子俩的极端愚蠢。二人吵来吵去，赵姨娘骂儿子：“当初养你们做什么，不如药死了”，“你也想学宝玉那样子，叫太太认你个亲儿不成？矮凳子搬上楼就高了？你也不照照镜子，宝玉是你能比的？”这些话语像多根毒针刺在贾环的心上。他气极了，恨极了，伤心极了——
我读到这儿，忽然想起《明朝那些事儿》那本书中，说到有个叫皇亲朱辽王的，他母亲屡次把他和张居正相比，说儿子这样那样都不如张居正强。朱辽王由此恨死了张居正，竟然抽机会悄悄把张居正的爷爷杀了。我在那书上曾有一段批语：
天下的母亲记住：不要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说别人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强。这，会严重伤害孩子的自尊心，在孩子心头种下仇恨的种子。
赵姨娘奚落自己的儿子不如宝玉，用了极端刺耳的下流话贬低儿子。贾环由此不但更加仇恨宝玉，同时也仇恨起自己的母亲赵姨娘来。
赵姨娘哪会察觉到这点？她继续接二连三，用下流的肮脏的无耻的脏话毒话骂儿子，贬低儿子。儿子愤怒到了极点，警告她：“别拿这些话来碜我！逼急了，别怪我翻脸！”如果至此刹车，就不会出现下面的惨剧。赵姨娘没有刹车，继续火上加油，骂了贾环一句最不堪入耳的脏话：“翻脸？翻你娘的×去吧！”骂儿子，也是骂自己。这样的脏话蠢话只有极端愚蠢的女人才会骂的出口的。骂自己也就是杀自己。
倘若贾环是一个稍有理智的人，对母亲的这种强刺激，冲动一下，气一会，会慢慢克制下来的。无奈贾环也是和母亲一样的蠢货，经受不起这样的强刺激。于是，他横下了心，在饮食中下毒，毒死了母亲。——这段文字写得凄惨悲凉。
赵姨娘从坑上滚下，拉住贾环衣襟道：“环儿，娘肚子疼。”贾环却不耐烦道：“你不说谁知道！”赵姨娘又央求：“好环儿，快给娘请大夫，娘难受。”贾环一把扯开道：“快着死吧，大家超生！”说毕，抬脚走了。那赵姨娘抽搐半日，又乱骂半日，才没了气息。一个婆子来报。贾环听见，只道 ：”“一个老奴才，死就死了，回什么回？拿草席子裹了烧掉就是了。”说毕冷笑一声。并警告下人，谁要是乱说话，就杀他全家。
读到这儿，让我毛骨悚然，停笔，长吐气。忽然，老同学朱各来访。他看了我这段文字后，大摇头，说“不真实”，说亲人母子之间的这类矛盾，只不过是情绪战争，不会这样严重。
我，在大口喘息之余，发了大通议论，终于让老同学点头。其内容，请看下篇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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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祝秉权｜读“感天动地”奇作《泪衍红楼》笔记（之三）发布于2021-06-01 21:00: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