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1）

卷九

◎献帝

〖一〗曹操、孙坚讨贼之初心

讨董卓：第59卷，汉纪五十一，献帝，初平元年，庚午（公元190年）

有诡谲鸷悍（鸷悍，凶猛强悍）之才，在下位（下位，低下、卑贱的地位）而速觊非望者，其灭亡必速。故王莽、董卓、李密、朱泚俱不旋踵而殄。又其下者，则为张角、黄巢、方腊之妄①，以自歼而已矣。［若夫］其得大位，虽夺虽僭，而犹可以为数十年人民之君长，传之子孙，无道而后亡；则必其始起也，未尝有窥窃神器之心，而奋志戮力以天下祸乱为己任；至于功立威震，上无驾驭之主，然后萌不轨之心，以不终其臣节而猎大宝，得天下而不可以一日居，未有或爽者也。

关东之起兵以诛董卓也，自袁绍始。绍之抗卓也，曰：“天下健者，岂惟董公？”其志可知已。及其集山东之兵，声震天下，董卓畏缩而劫帝西迁以避之，使乘其播迁（播迁，流离迁徙）易溃之势，速进而扑之，卓其能稽（稽，延迟）天讨乎？乃诸州郡之长，连屯于河内、酸枣，踌躇而不进。其巽懦（巽懦，卑顺，怯懦）无略者勿论也；袁绍与术，始志锐不可当，而犹然栖迟（栖迟，滞留）若此，无他，早怀觊觎之志，内顾卓而外疑群公，且幸汉之亡于卓而己得以逞也。

于斯时也，蹶起（蹶起，骤然而起。蹶，急遽，突然）以与卓争死生，曹操、孙坚而已。操曰：“董卓未亡之时，一战而天下定。”使一战而天下定，操其能独有天下乎？既败于荥阳，且劝张邈等勿得迟疑不进，失天下望，而邈等不用，操乃还军。当斯时，操固未有擅天下之心可知也。以操为早有擅天下之心者，因后事而归恶焉尔。孙坚之始起，斩许生而功已著，参张温之军事，讨边章而名已立，非不可杰立（杰立，卓立，杰出）而称雄也；奋起诛卓，先群帅而进屯阳人，卓惮之而与和亲，乃曰：“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吾死不瞑目。”独以孤军进至雒阳，埽除（埽除，即扫除。埽，同扫）宗庙，修塞（修塞，修复）诸陵，不自居功，而还军鲁阳（以上在初平二年）。当斯时也，可不谓皎然于青天白日之下而无惭乎？故天下皆举兵向卓，而能以躯命与卓争生死者，坚而已矣。其次则操而已矣。岂袁绍等之力不逮操与坚哉？操与坚知有讨贼而不知有他，非绍、术挟奸心以养寇，而冀收刺虎持蚌之情者所可匹也②。故他日者，三分天下，而操得其一，坚得其一，坚之子孙且后操而亡；坚之正，犹愈于操之速易其心者多矣。

故天下非可以一念兴而疾思弋获（弋获，泛指擒获，获得）者也。汉高之入关中，思亡秦而王关中耳，项羽弑义帝，而后有一天下之心。创业之永（永，久远），天所佑也。董卓死，李、郭乱，袁绍擅河北而忘帝室，袁术窃，刘表僭，献帝莫能驭，而后曹操之篡志生。曹操挟天子，夷袁绍，降刘琮，而后孙权之割据定。是操之攘汉，袁绍贻之；坚之子孙僭号于江南，曹操贻之也。谓操与坚怀代汉之心于起兵诛卓之日，论者已甚（已甚，过甚，太过）之说；岂谅人情、揆（揆，估量，揣度）天理、知兴废成败之定数者乎？以诡谲之智、鸷悍之勇，乘间抵巇（抵巇，钻营。巇，音xī，缝隙），崛起一朝而即思天位，妄人之尤者尔，而何足以临臣民、贻子孙邪？孟子曰：“五霸，假之也③。”假之云者，非己所诚有，假借古人之名义、信（信，确实）以为道之谓，非心不然而故窃其迹也。无其学，无其德，则假矣。名与义生于乍然（乍然，突然）之心者，固非伪也。王莽之于周公，张角之于老聃，不可谓之假也。当曹操不受骁骑校尉之职，东归合众，进战荥阳，而孙坚起兵长沙，进屯鲁阳，拒卓和亲之日，而坐以窥窃神器之罪，则张角、黄巢、方腊可以创业贻子孙，而安禄山、朱泚、苗傅、刘正彦尤优为之矣④。诛非其罪而徒以长奸，深文之害世教⑤，烈矣哉！

① “方腊”，参见卷六光武〖一二〗注①；

② “刺虎”，即卞庄子刺虎，参见卷二汉高帝〖六〗注②；

“持蚌”，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③ 参见《孟子?尽心上》：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孟子注疏?卷十三下?尽心章句上》孙奭疏：此章指言仁在性体，其次假借，用而不已，实何以易，在其勉之也。而行仁，本性之自然者也。汤、武利而行仁，视之若身也。五霸强而行仁，则力假之而已。然而久假而行之，而不归止，安知其非真有也。杨子曰：“假儒衣书服而读之，三月不归，孰曰非儒也。”亦同其旨；

④ “苗”、苗傅；“刘”，刘正彦；“优为”，谓任事绰有余力；

“苗刘”，参见卷四宣帝〖一〗注③；

“曹操不受骁骑校尉之职，东归合众”，时在灵帝中平六年；

本句意译为：曹操拒不接受骁骑校尉的职位，东归陈留招兵买马，进战荥阳；孙坚起兵于长沙，引军屯于鲁阳，拒绝董卓和亲。如果因为（曹、孙两家日后参与三分天下）就把二人这些忠心讨贼的行为都认定为有伺机篡位之心的话，那么张角、黄巢、方腊，也都可以通过作乱给子孙留下一片江山（按：因为按照这种说法，他们起兵作乱的初衷和曹操、孙坚并没有什么区别）；而安禄山、朱泚、苗傅、刘正彦（要想通过作乱给子孙留下一片江山）就更加游刃有余了（按：怀有同样的初衷起兵作乱，但作为藩镇或者将领，地位更高、实力更强、条件更为便利）；

按：大意如此，原文过于简略，根据本文文意进行补充。此处船山意在为曹操、孙坚正名，明确指出不能因为曹、孙二家参与日后三分天下而认为其此时就有篡位之心；

⑤ “深文”，即深文周纳，指苛刻地或歪曲地引用法律条文，把无罪的人定成有罪。也指不根据事实，牵强附会地给人硬加罪名；

“世教”，指当世的正统思想﹑正统礼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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