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七〗上有明君，下有贤臣，天下岂患无材

第12卷，汉纪三，汉高帝，十二年，丙午（公元前195年）

叔孙通之谏易太子也，曰：“臣愿伏诛以颈血污地。”烈矣哉！夫抑有以使之然者：高帝之明，可以理喻也；吕后之权足恃也；留侯、四皓之属为之羽翼，而诡随（诡随，谓不顾是非而妄随人意）者惮高帝而不敢竞也。通知必不死，即死而犹有功，何惮而不争？呜呼！以面谀事十余主之通，而犯颜骨骾（骨鲠，比喻刚直）也可使如此。上有明君，下有贤士大夫，佞者可忠，柔者可强，天下岂患无人材哉！匪上知与下愚①，未有不待（不待，用不着，不用）奖（奖，劝勉，勉励）而成者也。

①  “匪”，同非；

“上智下愚”，参见《论语?阳货》：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论语注疏?卷十七?阳货第十七》邢昺疏：此章言君子当慎其所习也。性，谓人所禀受，以生而静者也，未为外物所感，则人皆相似，是近也。既为外物所感，则习以性成。若习于善则为君子，若习于恶则为小人，是相远也，故君子慎所习。然此乃是中人耳，其性可上可下，故遇善则升，逢恶则坠也。孔子又尝曰：唯上知圣人不可移之使为恶，下愚之人不可移之使强贤。此则非如中人性习相近远也。

观鱼曰：在当时刘邦、吕后各有倾向的情况下，敢于对太子的废立明确表明态将会承担巨大的风险，需要极大的勇气；如果刘如意成为太子，即使刘邦会宽容叔孙通，刘如意会怎么处置叔孙通，亦不容乐观。叔孙通此举，虽然分析了风险和收益，不能排除其有投机的私心，但仍有其过人之处。

◎惠帝

〖一〗萧规曹随，合乎时，合乎道

第12卷，汉纪四，惠帝，二年，戊申（公元前193年）

曹参因萧何之法而治，非必其治也，唯其时之不得不因也。高帝初崩，母后持权于上，惠帝孱弱而不自振，非因也，抑将何为哉？鲁两生曰：“礼乐百年而后兴。”唯惠帝之时言此为宜尔。周公之定礼也，流言未靖，东郊未定，商、奄未殄①，不遑及也。参非周公之德而值其时，乃（乃，如果）欲矫草创之失以改易一代之典，则人心不宁而乱即于此起。易于益之初曰：“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②”元吉而后无咎，利者非其利也。风淫于上而雷迅于下，其吉难矣③。

夫饬大法、正大经（经，常道，常规）、安上治民、移风易俗，有本焉，有末焉，有质（质，本性，实质）焉，有文（文，此处指形式）焉。立纲修纪，拨乱反正，使人知有上下之辨、吉凶之则者，其本也。缘饰（缘饰，文饰）以备其文章，归于允协（允协，和洽）者，其末也。末者，非一日之积也。文者，非一端（一端，指事情的一点或一个方面）之饰也。豫立而不可一日缓者，其本质也。俟时而相因以益者，其末文也。

高帝之时，不可待也，而两生之说非矣。无以植其本，则后起者无藉（藉，同借，凭藉；利用）也，而锢人心风俗于简略慢易（慢易，怠忽，轻慢）之中，待之百年而民俗益偷。［高帝］虽有其志而无其征（征，征召，求取），虽有其主而无其臣。故迄乎武帝，仅得董仲舒之疏漏；而曲（曲，邪僻，不正派）学阿（阿，音ē，迎合、偏袒）世之公孙弘者且进也，［然］不足以有为矣。此高帝不夙、两生不出之过也。

惠帝、曹参之时，不可不因也。有周之遗文，六国之遗老，虽有存者，可与厘定（厘定，整理制定）萧何之法、叔孙通之礼，以折衷（折衷，取正，用为判断事物的准则）三代，昭示来兹（来兹，泛指今后）；而母后悍，权奸张，内难且作，更张（更张，比喻变更或改革）未几，而祸发于中，势将指创制（创制，建立制度）显庸（显庸，显明，显著）为衅端，天下抑且以修明（发扬光大）制作（制作，礼乐方面的典章制度）为戒。其弊也，诗书道圮（圮，音pǐ，毁灭，断绝，衰微），俗学苟容（苟容，屈从附和以取容于世），人心趋靡，彝伦（彝伦，伦常，常理，常道）日斁（斁，音dù，败坏），渐渍（渐渍，浸润，引申为渍染；感化）以（以，因而）益（益，更加）流（流，放纵，无节制）为偷薄（偷薄，浇薄，不敦厚），所必然矣。

呜呼！方正学死，而读书之种绝于天下④，则汉之犹有贾、董、臧、绾以存古道于百一者⑤，非曹参有以养（养，教育，熏陶）之乎？故唯曹参者，可以因也，时也。前此而为高帝，当敦（敦，崇尚，注重）其质，后此而为文、景，必致其文，时也。两生傲而不出，文、景让而不遑⑥，违乎时，违乎道矣。

① “东郊”：西周时，特指其东都王城以东的郊外。周灭商后，迁殷民于此；

《尚书·周书?君陈》：周公既没，命君陈分正东郊成周；

《尚书正义?卷十八?君陈第十三》孔颖达疏：周公迁殷顽民于成周。顽民既迁，周公亲自监之。周公既没，成王命其臣名君陈代周公监之，分别居处，正此东郊成周之邑；

“商、奄”，即奄国，又称商奄，先秦方国，因参与周初的三监之乱，灭于周公东征；

参见卷二高帝〖一二〗注⑤：“制作未备，而周公成其德”；

② 参见《周易?益卦》：初九：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

《周易正义?下经咸传卷四》孔颖达疏：“大作”谓兴作大事也。初九处益之初，居动之始，有兴作大事之端，又体刚能干，应巽不违，有堪建大功之德，故曰“利用为大作”也。然有其才而无其位，得其时而无其处，虽有殊功，人不与也。时人不与，则咎过生焉。故必“元吉”，乃得“无咎”，故曰“元吉，无咎”；

按：其中“应巽不违”，《周易?益卦》卦象为震（雷）下巽（风）上，此处船山既以“震（雷）”指代萧何，以“巽（风）”指代刘邦，“应巽不违”，故“利用为大作”；又以“震（雷）”指代曹参，以“巽（风）”指代吕后，故“虽有殊功，人不与也。时人不与，则咎过生焉”。以此说明“萧规曹随”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③ “而”，如果；

本句意译为：虽然按照《周易》，“元吉”即可“无咎”，从而“利用为大作”，但曹参所面临的情况仅是利于有大作为，但并不有利于草创改制，因为当时的形势是风淫于上，如果再有雷迅于下，势必难以大吉；

按：其中“风淫于上而雷迅于下，其吉难矣”为喻指：即吕后持权于上，如果曹参矫草创之失以改易一代之典于下，则势必难以大吉。之所以如此说，参见《周易?益卦》：《象》曰：风雷，益；孔颖达疏：言必须雷动于前，风散于后，然后万物皆益。如二月启蛰之后，风以长物；八月收声之后，风以残物。风之为益，其在雷后，故曰“风雷，益”也；

按：曹参所面临的情况是，吕后已然“风散于前”（持权于上），若自己再“雷动于后”（改易一代之典），则必然无益；

④ “方正学”，方孝孺，世称正学先生；

参见《明史?卷一百四十一?列传第二十九》：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颔之。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成祖怒，命磔诸市。孝孺慨然就死，作绝命词曰：“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鸣呼哀哉兮庶不我尤！”时年四十有六；

⑤ “则”，然而；

“臧”“王臧；“绾”，赵绾”，西汉儒生；

参见通鉴第17卷，汉纪九，武帝建元元年：上雅向儒术，婴、蚡俱好儒，推毂代赵绾为御史大夫，兰陵王臧为郎中令。绾请立明堂以朝诸侯，且荐其师申公；

⑥ “不遑”，无暇，没有闲暇；

“文、景让而不遑”，参见《汉书?卷六?武帝纪第六》：汉承百王之弊，高祖拨乱反正，文、景务在养民，至于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后嗣得遵洪业，而有三代之风；“文帝让而不遑”，另参见通鉴第13卷，汉纪五，文帝元年：“贾生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以立汉制，更秦法。帝谦让未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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