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剑杀人

石头记-红楼梦之三十二

 舌剑杀人

有一句成语叫“唇枪舌剑”，意思是说，舌如剑，唇象枪，形容辩论激烈，言词锋利，象枪剑交锋一样。既然，舌能像剑、唇能像枪，又有交锋，当然就有伤人的可能。

咱们先讲一个舌剑没有伤到别人，反而置自己于死地的故事。

《三国演义》中，曹操招安张绣之后，打算找一位名人去招安刘表。孔融推荐了祢衡。谁知，祢衡恃才自傲，贬损曹操手下诸将，张辽要杀他，被曹操拦住。曹操说：“此人素有虚名，远近所闻。今日杀之，天下必谓我不能容物。彼自以为能，故令为鼓吏以辱之。”

宴席上，祢衡身着旧衣，击出金石之声，令众人慷慨流涕。而且，祢衡裸体更衣，声言自己是清白之体，斥责曹操：“不识贤愚，眼浊；不读诗书，口浊；不纳忠言，耳浊；不通古今，身浊；不容诸侯，腹浊；常怀篡逆之意，心浊。”曹操自讨其辱，无可奈何，强令祢衡去说服刘表。

祢衡到荆州，表面上对刘表歌功颂德，实际上尽是讥讽贬损之意。刘表也不想留下辱杀名士的恶名，叫他去见黄祖。见到黄祖后，祢衡一如既往，惹怒黄祖被杀。曹操得知祢衡被杀，笑着说：“腐儒舌剑，反自杀矣!”其实，这是曹操“借刀杀人”之计。

有人说，凤姐是“女曹操”。那么，凤姐也会玩这套把戏吗？

我们先来介绍一个叫尤二姐的人。

尤二姐是贾珍之妻尤氏，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妹妹。贾敬去世，她和妹妹尤三姐陪老娘前来吊唁。贾琏垂慕二姐的美貌，“况知（二姐、三姐）与贾珍、贾蓉素日有聚麀（yōu）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

“聚麀之诮”是指兽类父子共用一个母兽，对人类而言是一种乱伦行为。

贾珍、贾蓉父子和她们姐俩不干不净，现在贾琏又掺和进来，更乱了。贾琏甚至置家孝、国孝于不顾，听信贾蓉的馊主意，不经父母同意，瞒着凤姐，在贾府外令置房屋，和二姐私自成婚，过起甜蜜生活。没想到，事情泄露，被凤姐摸了个底透，趁着贾琏外出办事，收拾好东厢房，来请二姐入府。

凤姐周身素带，面目凝重，“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第六十八回）

有人说“女要俏一身孝”，凤姐国孝、家孝期间如此打扮虽然俏丽，却满含肃杀之气。尤二姐一见凤姐，虽然吃惊，但还算镇定，以自己年轻为由请凤姐原谅，并将责任往她老娘和姐姐尤氏身上推。凤姐则大战口才，启动如簧之舌，说自己是妇人之见，劝阻二爷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是怕父母担忧。自己也曾让二爷早日娶二房，以使子嗣绵延，但二爷错会了意思，以为自己嫉妒。眠花卧柳瞒着还可，娶妻生子这等大事怎么能隐瞒呢？自己一片痴心，反而蒙此大冤，现在无处可诉。趁二爷不在家，你搬入府内，“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

凤姐进一步游说二姐，你在外住，我心下不甘，外人看着不雅，二爷的名声也不好。不要听信小人的谰言，“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此事“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你搬进去住，一则令小人自悔错认了人，二则使二爷自悔错会了意，三则洗我之冤。否则，愿在此相陪服侍，只求好言方便，有一个安身之地，死了也情愿。

凤姐自怨自错，声泪俱下。尤二姐以泪相还，以为遇见了好人，将贾琏小厮兴儿的告诫抛在脑后，向凤姐倾心吐胆，带着贾琏放在她那儿、多年积攒下的财物，和凤姐同车携手而去。

原来，尤二姐已有进府之心，梦想凤姐一死，贾琏将自己扶为正室。她向兴儿打听凤姐的为人，兴儿却告诉她：“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她的对手！”“她看见奶奶比她标致，又比她得人心，她怎肯干休善罢？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第六十五回）

尤二姐进府后，失去了自由，开始任由凤姐摆布。凤姐先将她安排在稻香村，命令众人封锁消息，不让贾母、王夫人知道；撤掉她的随身丫头，换上自己的丫头善姐。这善姐可是不“善”，尤二姐缺东少西，让她去要，她就以凤姐里外忙碌，无暇顾及为由，说二姐不知好歹没眼色。并说二姐不是明媒正娶，劝二姐少生事。后来饭也不应时了，每每以残羹剩饭相待，而且说不得，一说就吵。尤二姐只能是将就、忍耐，好不容易见上凤姐一面，还得替丫头们遮掩。因为，凤姐见了她不但和颜悦色，而且声言：“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她们，只管告诉我，我打她们。”并骂下人：如果欺软怕硬，让二奶奶有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

这里，凤姐既稳住了尤二姐，便让亲信旺儿唆使尤二姐指腹为婚的丈夫张华状告贾琏，进而牵连上贾蓉。并且亲自到宁国府兴师问罪，将尤氏揉搓得一塌糊涂，使贾蓉跪地讨饶。尤氏、贾蓉既亏礼又搭钱，还得按凤姐的主意化解危机。

凤姐回来说与二姐，二姐感激不尽，随她见过贾母，说是凤姐为延续子嗣选的二房，因家道艰难，先行进府，待孝期满后再和贾琏圆房。贾母看凤姐这等贤良，二姐又如此漂亮，自然同意。王夫人本就为凤姐的名声忧虑，见她如此行事，十分高兴。尤二姐以为见了天日，挪到东厢房住下，和凤姐比亲姐妹还亲。

那边，凤姐还在挑唆张华告状，讨要尤二姐。贾蓉无奈，恐吓张华父子。张华父子见得了不少钱，便一走了之。凤姐见状，害怕张华泄露自己的秘密，将自己的把柄受制于人，便“一不做二不休”，派旺儿找人要做掉张华。好在，旺儿良心未泯，撒个谎敷衍过凤姐。

一日，贾琏外出归来，既惊又喜，还纳闷。惊的是，尤二姐竟然搬到了家里；喜的是，老爸看自己办事得力，将丫鬟秋桐赏给自己做妾；纳闷的是，凤姐和二姐如此之好，待秋桐也是和颜悦色。他那里知道，凤姐表面忍气吞声，心里在暗暗谋划利用秋桐除掉尤二姐，再拔掉秋桐这根刺。

第一步，精神打击。

凤姐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没人要的了，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

除平儿外的众丫头媳妇也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讽。秋桐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张口便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

尤二姐本就“淫奔不才”，已将人家父子兄弟致于“聚麀之乱”。她想悔过自新，可秋桐、凤姐不容，贾府众人不容。她们不但要揭开二姐的伤疤，还要往上撒盐。

第二步，肉体摧残。

凤姐开始装病，不和二姐一起吃饭，命人给她一些不堪的食物。平儿看不过，拿自己的钱，弄些食物给她吃，一时被秋桐发现告诉给凤姐。平儿挨了一顿臭骂，只好远离二姐。

第三步，坐山观虎斗。

秋桐仗着自己曾是大老爷的丫鬟，现在和二爷又是烈火干柴，连凤姐、平儿都不放在眼里。凤姐便在没人处常劝秋桐：“你年轻不知事。她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她三分，你去硬碰她，岂不是自寻其死？”秋桐点火就着，一面大骂尤二姐，发誓和她大干一场；一面在贾母面前诋毁她。贾母偏听偏信，开始不喜欢尤二姐。众人见贾母不待见，便开始作践二姐。

第四步，斩草除根。

这一步姑妄言之，因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种损寿败德的事，是凤姐干的。

“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她告诉贾琏自己怀孕了，贾琏急忙请来大夫诊治。偏偏请来的胡大夫是个“滥竽充数”之人，他擅用虎狼之剂，将一个成型的男婴打下。二姐血流不止，昏死过去。

到这里，又想起一个曹操的故事。《三国演义》中，董承等五人预谋铲除曹操的“衣带诏”事件暴露，尽数被杀。曹操余怒未消，带剑入宫要杀董承的妹妹董贵妃。汉献帝求告：“董妃有五月身孕，望丞相见怜。”操曰：“若非天败，吾已被害。岂得复留此女，为吾后患！”伏皇后告曰：“贬于冷宫，待分娩了，杀之未迟。”操曰：“欲留此逆种，为母报仇乎？”董妃泣告曰：“乞全尸而死，勿令彰露。”曹操命武士取白练将董妃勒死在宫门之外。董妃怀着孩子惨死了。

第五步，一剑封喉。

凤姐见尤二姐生病，表面上十分着急，又是烧香拜佛，又是送汤送水，又是算命打卦。你别说，找到原因了，“系属兔的阴人冲犯”。大家一算，只有秋桐一人属兔。

秋桐最近见贾琏为尤二姐操心，早生醋意，加上凤姐又假意劝她躲一躲，她便在二姐的窗前大哭大骂：“我和她‘进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犯了她？白眉赤脸，那里来的孩子？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

晚上，平儿趁凤姐睡着，曾过来劝慰尤二姐。但二姐万念俱焚，便在夜深人静之时，穿戴整齐，吞金自尽。

尤二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凤姐不给发送银子，贾母不让送往铁槛寺。贾琏放在尤二姐箱子里的私房钱也没了，只好赊来棺材，拿着平儿给的二百两散碎银子料理丧事。

祢衡死在黄祖的刀下，因为自己的舌头太锋利了，曹操脱不了干系。尤二姐却死于别人的舌剑之下，那是善姐的、秋桐的、众丫头媳妇的、更是凤姐的利舌。尽管凤姐靠巧舌给无数人，带来过无数的欢乐，但这件人命案，她难脱干系。